作为到了大学都不知牛奶为何物的农家子弟来说,从小熏染自己的除了夏日的骄阳、冬天的饥饿、春秋季里朗照的月光外,还有汪塘里、河沟里乃至骆马湖里清清的碧水,大喇叭里每天都有的革命歌曲、四方民歌,以及柳琴戏里才子佳人那打情骂俏、摄魂动听的腔调,遐想中的曼妙身段了。至于交响乐这种所谓的阳春白雪,只能闻其名而无法赏其音吔!
大二时,学校专为学中文的学生开设了音乐、摄影、素描等5门选修课,在那时来说,这是使下里巴人脱胎换骨的“必喷剂”。欣喜之余,就全选了。教我们音乐的是一个瘦高的历史学研究生,据说是学校当时仅有的一位研究生。他不仅历史课上得好,钢琴、指挥、音乐鉴赏等也特别见长。我们跟着他从简谱学起,半个学期下来,也会识谱跟唱了。音乐鉴赏时,他播放的曲子是他最喜爱的拉赫马尼诺夫《第二交响曲》,震撼的课堂气氛久久难忘。他说,这首交响乐的最精彩部分是第三乐章,当时的我们是听不出来的,但却养成了每天晚上凑到同学的小收音机前,定时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音乐欣赏》节目的习惯,那里不仅有中国古典音乐,还经常有交响乐的旋律,有时是全曲介绍,有时是片段欣赏。
工作后的第一个月,我用工资的8/37(元)买了一台熊猫牌收音机,终于实现了独自收听喜爱的节目的愿望了。后来,工作越来越忙,但收听音乐欣赏节目的习惯也断断续续地坚持了下来。从海顿、莫扎特到贝多芬,从肖邦、舒曼、柴可夫斯基、德沃夏克、拉威尔到拉赫马尼诺夫,他们的代表作基本上都囫囵吞枣地咀嚼过。
退休后的一段时间,浑浑噩噩,总是找不着“北”,2024年,从友人的闲谈中得知那个教我们音乐的、瘦高的、才华横溢的老师被新冠疫情夺走了生命——直至去世,他还在欣赏他最喜爱的曲子。想起老师兢兢业业的一生,想到身边心态各异的退休众生像,真是感慨良多。也许,人生就如老师喜欢的曲子,不可能永远高潮迭起。
拉赫马尼诺夫《第二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恰如俄罗斯秋天斜阳笼罩着的乡村里的白桦林,又宛若一幅渐次晕染的淡墨山水。单簧管孤清地划破沉寂,似有隐士在竹林深处轻抚瑶琴。弦乐如潮漫卷,又似退思般悄然敛去,留下温庭筠般的哀婉惆怅。旋律在大调的温暖中徘徊,又时常透漏出小调的阴影,却在转调处透出几许檀香般的温暖。这乐章被称作拉氏交响乐中最缠绵的慢板,与东方美学传统“哀而不伤”的妙谛有异曲同工之妙,也犹如退休时分,人生从工笔重彩转向写意留白,在黄昏光影中交织出复杂的心境脉络。
若以古典意象观之,自嘲“混吃等死”是退休者的心态之一,宛若年久失修的园林,亭台倾圮,池水凝滞,假山苔藓遮蔽了往昔玲珑,正是李后主词中“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叹惋,沉湎于昨日楼台,任岁月如倪瓒的枯笔山水,愈见疏寂。每日晨昏又仿佛羲之《兰亭序》中“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的拓本,徒存形貌而失却神采。这种生活恰似古琴断弦后的余振,渐弱至万籁俱寂,最终化作敦煌壁画中褪色的青绿,慢慢消融于时间的沙海。
然则,乐章的中段却忽起波澜,木管与弦乐交织出犹疑与探寻。这恰似又一种退休者的心路:彷徨挣扎后终得余热之明。他们经历着苏轼“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彷徨,最终在“此心安处是吾乡”中寻得归宿。犹如文徵明晚年绘《真赏斋图》,笔法愈老愈拙,境界却更见澄明。他们将毕生修为化作公益讲堂里的春风夏雨,社区书院中的翰墨薪传,又恰似沈周在《夜坐图》中题写的“灯下援毫聊自适”,这份喜悦恍如明代家具的榫卯,看似平淡却暗藏匠心独运。他们的生命犹如修复后的永乐宫的壁画,在斑驳底稿上焕发新的辉光。
最动人的是乐章结尾处的升华:哀愁渐次消散,乐队以弘仁画黄山般的苍浑笔法,将主题重现为充满光明的颂歌,完成了从倾诉、挣扎到和解接纳的完整历程。这恰好对应了另一种退休者——大器晚成,重新奋起。他们深得黄公望“五十学画”的真髓,视退休为董其昌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新起点。或如俞敏洪二次创业,在商海再造浮屠;或如退休教师终成考证大家,效乾嘉学派穷经皓首;或如寻常老者晚年习画,得八大山人“墨点无多泪点多”的写意精神。他们的生命犹如晋唐正书,年岁愈老笔力愈健,在人生宣纸上写出《颜家庙碑》般的雄浑气象。
拉赫马尼诺夫的音符与东方古典美学在此奇妙交融:苏州园林的曲径通幽处,忽现豁然开朗;《富春山居图》的绵长卷轴上,墨色由淡转浓。最深沉的哀愁与最明亮的喜悦,原本就是生命太极图中的两仪相生。
让退休成为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禅机。愿以黄公望画富春山的耐心,董源写江南烟的氤氲,在人生秋景中绘就属于自己的《千里江山图》。当最终乐章来临之际,便可如这首交响乐般,在晨钟与暮鼓的交响中,完成一幅既有金石铿锵又有水墨晕染的生命长卷。
不知我对那个教我们音乐的、瘦高的、才华横溢的老师说的这首曲子“精彩之处”的感悟是否靠谱,愿老师所在的地方就像那俄罗斯的秋天斜阳里的白桦林!
作者简介:阎大伟,淮阴师范学院退休干部、教授、硕士生导师,淮安市大运河文化研究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