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指甲花
文/陈素云
小时候在农村,指甲花随处可见,风吹醒一粒种子,就可以长出一株。夏天来了,指甲花便伶伶俐俐地开,粉红的、淡白的、枚红的,色彩明艳,俏丽动人。
乡下活计多,大人们无暇顾及指甲花,任花开花落,我却对指甲花情有独钟,时常缠着母亲给我包指甲花。夏季白日长,为了保护指甲花花瓣的水分,等到太阳落山后,母亲才让我和二姐在自家后院的菜园里摘指甲花。我捧一个大搪瓷碗,二姐小心翼翼地摘下一朵朵鲜艳的花,生怕碰落纺锤一样的蒴果,蒴果外表有很多白色的茸毛。指甲花花瓣小巧灵动,酷似蝴蝶,清风吹来,翩然起舞,惹人喜爱。

一般情况下,如果我和二姐同一天包指甲花,自家后院的花是不够用的。母亲便领着我们去别人家院子摘花。无论走到哪家,邻居总是亲切地和母亲打招呼:“娃包指甲花了,这阵子开得正好,多摘些,这花开得快,过几天又开满了。”邻居说着还和我们一起摘花。母亲和邻居边摘花边拉家常,不知不觉就摘满一大碗,捧在手里,像盛满一碗花蝴蝶,我和二姐总争着端碗。生产队的西瓜园,边边角角也开满指甲花。西瓜成熟时,指甲花比瓜蔓上的大西瓜还耀眼,母亲有时带我和二姐去西瓜园摘指甲花,看瓜人热情大方,任我们采摘。
包指甲花,有两样东西不可少,白矾和构叶。白矾使指甲容易上色,且色泽自然漂亮。白矾为块状,看起来和冰糖一样,对于爱吃甜食的我来说有一种诱惑。白矾不常用,若家里没有,母亲便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些。母亲知道我和二姐对指甲花的偏爱,总会想办法满足我们。
白矾准备好了,还需要采构叶。许多人家房前屋后长有构树,枝条伸到墙外。乡亲们一看到我和二姐提着篮子找寻构树,就热心地指路。有时我们还去二队人家的院墙外采构叶。二队后边是广阔的田野,那儿的构树枝叶茂盛。构树并不高,叶子为枫叶形状,摸起来有些粗糙。构树果实呈毛球状,果肉外漏,熟了的果实为橙红色,黏糊糊的,像火球挂在枝叶间,分外耀眼。人们把构树的果实叫“构蛋儿”,摘一个放进嘴里,味道酸酸甜甜,在那年月算是好东西了,但吃多了舌头会发麻。我和二姐挑拣大片的构叶采摘,当天边的火烧云沉落时,我们便心满意足地回家,半篮子构叶提在手上,像兜里揣了一沓钱那么兴奋,毕竟,包指甲花是女孩儿夏天最开心的事儿。

晚饭后,母亲开始捣指甲花浆,把碾成粉的白矾放在碗里的指甲花上,用蒜锤邦邦邦地捣,不一会儿就变成一团泥浆,渗出深红色的汁。我特别喜欢闻那花浆的味道,提神醒脑。临睡前,母亲便开始给我包指甲。她先将两片构叶合二为一在手上铺展,然后捏一块花浆放在构叶中间,用食指将花浆点平,再把我的指甲对准花浆贴紧,用构叶裹住我的指头,用棉线缠绕一圈又一圈,像捆粽子一样结结实实地绑住,然后轻巧地打个结。合着白矾的花浆凉飕飕的,从指尖传入心底,沁人心脾。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一个指头才算包好。每只手只包四根指头。据老人说大拇指要留着,包了对家人不好。我们都深信不疑,毕竟相沿成习,谁还去试个真假?待双手八个手指都包裹住后,手指无法弯曲,像八个呆呆的小木偶,怪惹人疼爱的。
给我包完手指后,母亲又开始给二姐包指甲花。我在一旁静静地看,虽然一连串动作多次重复,母亲还是从容地包完二姐的八根手指,再三叮咛我们睡觉要老实,构叶套脱了指甲就不会红。女孩儿为了美,甘愿忍受平时难以忍受的事情,睡前我时刻提醒自己睡觉要注意,搔痒用手腕,不轻易翻身,然后怀着兴奋进入梦乡。事实上,那一整晚都睡得不踏实,夜里突然醒来,便赶紧摸摸手上的构叶套有没有被蹭掉,若还在,又才稍稍放心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每个手指缝都有鲜红的花汁流出。我急忙扒掉手指上裹的构叶套,红红的指甲魔术般呈现在眼前,色泽自然,橙红透亮,散发着淡淡的花香,真有些心花怒放的兴奋劲儿。手指头也被染红了,细线勒下深深的印痕清晰可见。顾不得手指发麻与疼痛,我和二姐比谁的指甲红。虽然二姐睡觉比我规矩,但我总觉得自己的红手指更好看。
美美的红指甲,让我们的夏天充满欢乐,染一次指甲可以保持很久。随着时日推移,指甲生长,亮红会一点点消失,新长的指甲像月牙儿,煞是好看。农村的女孩对指甲花近乎痴迷,时常给十个脚趾也包上指甲花,自然的脚趾如素颜的小女孩,纯朴自然,包了指甲花的脚趾像妩媚的少妇,娇艳迷人。穿上凉鞋,亮红的脚趾裸露,和同伴们一起下水时,十个脚趾头红艳艳的,楚楚动人。
在我看来,指甲花的天敌是化肥。暑假里,正是锄玉米的季节,我在家里最小,轮不到我抡锄头,上化肥成了我的差使。哥嫂们在后边锄地,我在前边给玉米上化肥,一个人供上几个人锄。双手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直接用手抓化肥,一把一把放在玉米根旁边。放化肥的地方要远近适宜,近了会烧死玉米苗,远了无法给玉米提供养分。每给一片地上完化肥,腰酸背痛且不说,可怜的八根手指头活生生变成焦碳,简直不忍直视,怎么都洗不掉。指甲虽没有完全变黑,但失去了最初的色泽。农村的孩子干农活天经地义,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实在心疼自己的手指,无奈只能等到黑色褪去,然后再去包指甲花,反正除了少量白矾,不需要别的成本。

每年夏天,包指甲花成了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乐事,指甲花染红了季节,也点亮了我的梦,那幸福就像花汁溢出心底,生命纯粹又美好。
自从离开家乡,我没有再见过指甲花。每次回乡,见到指甲花我像遇到阔别多年的老友,倍感亲切。前年夏天,嫂子给我包了一次指甲花,和多年前一样,摘花瓣、采构叶、捣花浆,重温每一道手序,令我思绪万千。
母亲走了,流逝的日子无法追寻,指甲花依旧年年盛开。嫂子把我的八个手指捆得结结实实,并给我双手戴上一次性手套,防止花浆流到床单上。
那一晚,我睡得很安稳。
后来,我得知指甲花有一个好听的学名:凤仙花。它虽然生长在乡下的角角落落里,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蓬勃洒脱,自在随性。当然,我们仍然习惯叫她指甲花。
一场又一场龙舟雨后,故乡的指甲花又开了。每到这个季节,我就特别想念母亲。人到了一定岁数,在夏夜里,独自坐在阳台上,想想母亲给我包指甲花的情景,也是一种慰藉。

作者简介:陈素云,笔名媚子,祖籍陕西周至,深圳市作协会员。当过流水线工人、公司文员,现任深圳市某校初中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宝安文学》《伶仃洋》《西部散文选刊》。散文《秦腔,瓷实了如水的岁月》选入初中语文素养读本丛书《风与花的手稿》,散文《从流水线走向讲台》获第四届全国打工文学大赛铜奖,散文《被房号串起的日子》获2020年深圳市睦邻文学大赛“年度十佳”,已出版散文集《故乡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