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湘潭我的家】
南北塘忆往
赵志超
南北塘渡口(新中湾村境内)
2024年3月的一天,春暖花开,春阴垂野,风里裹着紫云英的花香与涟水河的湿润。我和云湖桥镇上的同志及湘绮楼诗社的同仁前往南北塘踏访。先来到沙瀃坝水闸——拦河坝上的水泥机埠,拦着一泓碧色,坝水流过闸口,碎成一堆银,溅在港汊的沙滩上,倒像极了儿时祖父袖口抖落的晨露。再往河边,来到善心桥,桥上的麻石护栏,被岁月磨洗得光溜而沧桑,指尖抚过护栏上的浅痕,仿佛还能触摸到当年挑夫扁担压出的凹痕。
末了,站在南北塘高处,透过树枝,放眼望去,但见涟水悠悠东去,白浪卷着阳光洒在河面,江天寥廓。平畴里的油菜花开得金黄,南北两岸的屋宇错落有致,这熟悉的山水田园,像一坛陈年老酒,一开封便溢出缕缕的乡愁。
南北塘从来不是真正意义的塘。北面属云湖桥镇新中湾村,南面渡口归杨嘉桥镇金凤村新塘组——唯有南岸河墈下那口老塘,还守着“塘”字的本真。当地人总说“北通云湖桥,南达杨嘉桥”,1986年版《湘潭县地名志》也明载,这里因地处“涟水南北交通要津”而得名。可于我而言,这名字更连着赵氏的根脉。往南渡涟水,沿列雁金河行约十华里,到达昔日的洪坪村与洪汑村——如今的金洪村,便是中湘衡汑赵氏聚居的祖地。我们赵家祠堂原在衡汑赵家坪,如今虽成了荆洲中学的校舍,但那片土地里,埋着衡汑赵氏六百年的血脉,河边、油铺、伯塘、樟树四房子孙的烟火,就从这里蔓延开来。
北边的南北塘紧挨着沙瀃坝,老辈人也叫它沙子坝,周围聚居着王姓族人,“沙子坝王氏”的名号,就随坝水传了若干代,坝边的“冠南堂”,便是沙子坝王氏的祠堂。民国宿儒、乡土诗人王香浦就出自这里,附近的旭园便是他的故居。沙瀃坝上游是石牛坝,那便是我的老家,乡间民谚唱道:“头在仙女山,尾在泉坝湾。摇一摇,摆一摆,洗掉湖南做中海。”这唱的便是坝的绵长与神奇。
20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湘潭地委领导在七里铺办点,领着乡亲们将泉坝湾到南北塘的溪坝裁弯取直,修成了群英河。说是河,其实是条排洪渠,比石牛坝上面的烟山河更早,大概修于1975年。那时修渠全靠人力,农民自带铺盖、锄头,肩挑手提,白天挑土挑到肩膀红肿,夜晚就睡在工棚里;工地上,夯土的号子与人来人往的吆喝声混成一片。如今,站在岸边,看着渠水静静流向涟水,总让人想起当年修渠改田的情景,这河道曾洒下老辈人多少汗水!
阙家桥下游的沙瀃坝(今群英河)
群英河注入涟水的口子上,架着座麻石古桥,人们都叫它善心桥。单墩横跨,桥面是几块整麻石拼的,护栏上隐约能辨出“光绪年间重修”的刻字。小时候,我随爷爷经南北塘去祖居地祭祖,总爱在桥上盘桓,蹲下来看桥下的流水和鱼。春天桃花汛时水浑,鱼群贴着桥底游弋,尾鳍扫过石缝的声响都听得清;夏天水绿得发稠,偶有蜻蜓点水,惊得小鱼蹿出水面,溅起串串水花;秋天芦苇白了,落叶飘在桥上,爷爷会捡片树叶夹在烟袋里,带回去给娭毑;冬天水浅,能看见水底的卵石,爷爷说那是老辈人垫桥时特意摆的,保桥稳,也保咱赵家子孙平安。桥上行人不断,挑着菜筐的妇人边走边聊张家的莲长势好,李家的稻该收了;背着书包的孩童追着跑,脚步声、笑语声落进水里,跟着渠水流向涟水,又随涟水飘向列雁金河祖居地方向。
沙瀃坝排水闸
从桥往西走百余米,就是南北塘老街。如今的老街已没了当年的热闹,红砖房的屋顶坍塌,墙壁脱落,露出土坯,墙角长满了青苔;唯有脚下的青石板路,还留着旧时的模样,石板缝里嵌着经年的泥垢,踩上去不滑,倒像踩着祖辈的脚印。
明清时期到民国年间,南北塘是云湖桥境内最热闹的集市:涟水上游的商船载着粮食、布匹、盐巴溯流而来,江面上帆樯翔集,呈现出“涟浦归帆”的盛景。靠岸时船工的号子能传半条街,挑夫们扛着货箱踩过青石板,“噔噔”的脚步声混着商贩的吆喝。南杂店的货物琳琅满目,屠宰铺里挂着新鲜的猪肉,剃头铺的幌子在风中摇动,染坊的蓝布挂在门楣,白案店里的包子刚刚出笼还冒着热气,连空气里都飘着酱油香、酒香、皂角香。
湘绮楼诗社LOGO
这时候,我便缠着爷爷讲老街的故事,爷爷沉默了一会,点燃一支“喇叭筒”,边抽边给我讲王壬秋“王大人”,讲“云湖桥上荞,风吹荞动桥不动;杨梅洲里舟,水推舟移洲不移。”,讲“仙女山死个和尚;天竺国添一如来”,讲得绘声绘色,让我打小就记住了王闿运这些对联。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给我讲这些,也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那样崇仰王闿运,在他心目中,王壬秋不仅是一个大文豪,而且是一个蔑视权贵、行侠仗义、好打不平的侠士。但我知道,爷爷的养母也即我的曾祖母姓王,便是云湖王家人,至今在族谱上还可查到,至于是沙子坝王氏还是移风乡王氏,便不得而知。出生于宣统三年的爷爷,是个朴实的人,也没读过什么书,从不懂得什么炫耀,他只是原汁原味地把儿时听到的故事讲给我听。如今,我站在老街尽头,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听爷爷讲故事的小孩,爷孙俩走在集市的麻石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回想起过往的一切,我才明白爷爷当年的良苦用心。
南北塘老街的烟火气,曾引得古今多少名士驻足。晚清国学大师、移风乡王氏硕儒王闿运晚年定居云湖桥山塘湾,离南北塘不过数华里,他常来集市的茶铺闲坐,看往来商旅、听市井吆喝;中元节时,见这里设坛赈孤,曾写下南北塘赈孤联,248字把当年热闹繁华的场景写得活灵活现:
今夜偶成异路缘,切莫争争吵吵,何妨听这边清平调,那边浪淘沙,自在悠闲,摆却一身烦恼,消受些人间雅趣,认识些好友良朋,从从空空,齐齐整整,来得远是远客,来得近是近邻,本坛除对恶者拘、索强者逐,其余不分男女老少、宦庶九流,都会以礼相迎,诚远胜阎罗客气,币同库,食同锅,方向不稍偏,莫说我为南为北;
明朝乃是中元节,理该喜喜欢欢,好赶往下首姜畬街,上首石潭镇,遨游放浪,增添几许精神,领略点梓里风光,品尝点佳肴美味,热热闹闹,跻跻跄跄,要饮酒有酒楼,要喝茶有茶馆,诸位尽作乐也罢、消遣也行,此地俱备吹打唱弹、南杂百贷,却是非钱不可,快多挪阳世资财,通得神,折得福,布囊张得满,任凭你买东买西。
站在当年茶铺的旧址前,读这副对联,就像亲眼看见:坛前男女老少围坐,这边听曲那边聊天,远客近邻互不生分;次日一早,人们去姜畬、石潭街上赶节,酒楼茶馆里满是笑声——没有文人的清高,全是市井的鲜活,连“非钱不可”的实在都写得坦荡,活脱脱就是当年南北塘的缩影。
民国时期诗人、沙子坝王氏宿儒王香浦,更是把南北塘的人情写进了对联里。这位家住王家湾的晚清秀才,家贫,靠在老街教孩童识字度日,最懂街坊邻里的温情。我们族人中有个赵五湖,就住在南北塘街上,渡子出身,“以贫起家”,却乐善好施。有年正月十四日,他在家设坛赈孤,王香浦应邀为他撰联:
今夜结个欢喜缘,都随着锣鼓三通,听这左边清平调,右边浪淘沙,凡是男入男伴,凡是女入女流,一样招扶,莫说我为南为北;
明日叫作元宵节,好领取金钱十贯,到那上首石潭街,下首姜畲市,要吃酒有酒楼,要吃烟有烟馆,百货齐备,任凭你买东买西。
那时,我爷爷还是个孩童,曾跟着大人去看热闹,说坛前锣鼓一响,街坊们都围过来,赵五湖给穷苦人发钱,让大家去赶元宵集——这对联里的“欢喜缘”,哪里是赈孤,分明是邻里间热热闹闹的帮扶,没有说教,只有烟火气。赵五湖“年未四十殁”,常年在渡口一起摆渡的渡子,请王香浦写挽联,先生提笔写下:“家贫财能聚,家富财能施,市价总持平,真个一片婆心、十分公道;君来我相迎,君去我相送,行踪今谢绝,愁对半湾绿水、两岸青峰。”渡子与逝者低头不见抬头见,联里全是日常的观察:“市价持平”写赵五湖做买卖童叟无欺,“相迎相送”写两人每日在渡口打招呼的交情,末了“愁对半湾绿水”,把渡子的不舍写得真切——就像如今我站在渡口,总能想起爷爷说的,当年撑船人望着空荡荡的水面,半天都没动篙,连涟水都似在陪他发愁。
萧敦宇先生是云湖桥的一位本土诗人,曾来这里采风,站在渡口写下《南北塘写生》二首,把这里的风光写得美如画卷。“南北塘边水,云湖一带山。夕阳吞羽影,绮梦醉江澜。”头两句极简,却勾出了南北塘的骨架,水绕山环,是不变的底色;“夕阳吞羽影”最妙,该是傍晚归鸟掠过水面,影子被夕阳揉进江里,连路过的人都醉在这景致里,梦都浸在江波中。“南北塘边渡,横江柳叶新。不曾闻欸乃,马达热情吟。”藏着时代的变迁,柳叶还是当年的新绿,可渡口“欸乃”的摇橹声换成了马达声,旧景里添了新声,倒也鲜活,就像我儿时坐轮渡,马达“突突”响着离岸,比爷爷说的摇橹船快多了,却总少了点慢悠悠的滋味。
站在善心桥眺望对岸的金凤村南北塘渡口
沿老街下坡,一条便道直通河滩,这里曾是赵氏族人渡河前往祖居的必经之路。新中国成立前,常年有渡船过河,渡子(又称摆渡人、船架佬)是旧时“天下三苦”中最苦的行当。新中国成立前,南北塘一带居民多以驾船、打鱼为生,日晒雨淋,生活十分凄苦。旧民谣唱“养女莫嫁驾船郎,驾船老了无下场,生来工作无保障,死了埋葬无地方”,唱得人心酸。
民国时,南北塘还有一个渡子,前半生卖花,后半生驾舟,生活清苦,一生潦倒。王香浦也曾代人挽渡子一联:“香断卖花声,看夕阳巷口、斜月篱边,黄菊有情应笑我;运迷流水畔,剩两岸丹枫、半江红蓼,绿波无恙亦伤神。”读着这联语,我总想起渡口那些撑船人,他们的身影和汗水,早和涟水、夕阳刻在了南北塘的记忆里。
解放后,南北塘渡船成了公私合营轮渡,还架设过浮桥,浮桥是用木船连起来的,铺着木板,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小孩总爱跑着过,惹得看桥人大声喊:“别跑,小心摔着掉水里。”后来浮桥拆了,又有了私营轮渡,虽给南来北往的行人提供了一定方便,但也存在安全隐患;直到前些年河道整治,轮渡被彻底取缔,人们只好绕到上游的云湖桥过河。
沙瀃坝出口(注入涟水)
如今的渡口,只剩一片浅滩,涨水时被涟水漫过,退水后露着湿漉漉的泥,唯有岸边的柳树还在,枝丫垂进水里,像在打捞逝去的时光。当我站在柳树下,便想起那年刚考上省城学校,寒假跟着爷爷从这里乘船渡河,去金凤村新和组给老姑娭祝寿。
老姑娭是爷爷最小的姑妈,那年正好九十大寿,我们特意去拜寿。老人身材小巧,裹着小脚,却能利索地给我拿糖,穿的蓝布衫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学校读书累不累,临走时还塞给我一个红包,她说:“好好读书,给咱赵家争口气,将来别忘了回南北塘看看。”据表叔爷说,老姑娭在娘家时就勤劳俭朴,善女红、会持家,嫁到李家后养育了五个儿女,个个都教得明事理,孙曾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湘潭AT行业的“龙头大哥”李亮华,就是她的曾孙,如今已是民建市委副主委、市政协常委、市青商会常务副会长,想来老姑娭若泉下有知,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老姑娭活到99岁,还摆了“百岁宴”,是赵家最长寿的人。爷爷说,这是因为她心地善良,生性恬淡,待人温和,从不跟人红脸。我们家似乎还有点长寿基因,除老姑娭外,我伯爷活到81岁,爷爷90岁,娭毑也有86岁,想来这份恬淡、温和与善良,原是赵家传下来的根,就像涟水滋养土地,悄无声息,却深植血脉。
调研结束的时候,夕阳正沉浸在涟水尽头,把水面染成一片金红。沙瀃坝的水还在潺潺地流淌,善心桥的麻石被余晖暖透,南北塘老街的炊烟袅袅升起,渡口的柳枝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我站在岸边,仿佛看见儿时的自己,正拽着祖父的衣角登上渡船,听见老姑娭的叮咛落在风里,闻到老街包子铺的香气漫过来——这些画面,像一颗颗珍珠,串起了赵氏的根脉,也串起了我对南北塘的所有思念。
南北塘,没有塘,却盛着我的乡愁。那水闸、石桥、老街,那故人、往事、家风,早已融进我的血脉,无论走多远,只要想起南北塘,我心里就会泛起一片暖暖的涟漪——那是祖居的方向,是根之所在,是无论走多久,都想回头看看的地方。
写于2025年9月28日
2024年3月22日作者在涟水南北塘渡口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