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猴依旧
——黔行漫记之六
五十余年前,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初访黔灵山,满心满眼都是新鲜。山风裹着野果的甜香,我正攥着油纸包的芝麻饼吃得津津有味,冷不防从松枝间窜出一只泼猴,爪子尖利如钩,一把掏走饼,顺带扯破了半截袖口。我追着它在林子里绕了半圈,最后只能眼睁睁看它蹲在崖边大快朵颐,徒留我衣衫不整,好不狼狈。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八月廿八清晨,天刚蒙蒙亮,我牵着孙子的手,再踏旧径。山间雾气浓重,白茫茫裹着草木潮气,沾在眉上凉丝丝;抬眼望去,满山的绿意倒比往昔更浓,叶片上的露珠映着微光,像撒了满坡的碎星子。
我们顺着石阶慢慢往上走。数到第一百步时,尽头平地的青石间卧着一方“石猴镇碑”。据山民说,碑身裂缝是当年灵猴引天雷所致;如今缝里嵌着新落的松针,补上的石灰依然雪白,恍惚间,仿佛那只被镇的山灵仍在碑下轻轻呼吸。
碑顶上,正踞着一只独眼老猴。灰毛沾满晨露,像披了层薄霜,剩下的那只眼睛亮得惊人。它的目光掠过我们,径直望向雾笼的群峰,如同凝视一段远去的岁月。同行的老人说,它是当年山灵的后裔——1970年山碑松动、群猴“越狱”时,它冲在最前。如今守着这碑,像守着整座山的过往。
再往上,藤萝垂落如帘。忽闻一阵清脆呼啸,几只幼猴从藤间滚落,圆滚滚的身子像金绒球般砸在草地上,连滚几圈才停,引得孙子拍手直笑。有只跛脚的小猴没站稳,跌跌撞撞竟蹭到我的影子里,小爪子还紧抱一片枫叶。
旋即,一只母猴从树后跃出。它没有龇牙示威,只用鼻子轻蹭幼猴,又把它往我手中的橘子推了推。见幼猴缩着不动,又轻轻推了回来。旁人说,这是山中旧礼——“先示好,后索贡”,如今虽已少见,却还藏在老猴的习性里。
我笑着掰开橘子,递了一瓣过去。幼猴犹豫片刻,终于叼起,蹿回母猴身边。母猴立刻用爪子为它撕去橘络,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世间的珍宝。
孙子早已按捺不住,抓起花生米撒向草地。刹那间,猴群从树后石缝间涌出,有的狂奔,有的凌空荡来,爪起爪落,又快又准。有只半大的抢得急了,爪子险些刮到孩子的手,幸而猛地收住,它还歪着脑袋瞅了瞅,那神情竟像在道歉。
行至麒麟洞,朝阳破雾而出,金光洒满洞前空地。散落各处的千百只猕猴倏忽间被镀上金身,连飘飞的一根金毛也闪着碎光。一只壮硕的雄猴纵身跃上僧人肩头,轻巧地捞走他手中半片面包,却不急着吃,反而两掌合十,对着僧人轻轻晃动,庄重得仿佛在谢恩。向导笑说,老辈人称它们是“巡山官”,这谢赏的规矩竟传了千百年。
待我们尽兴而归,再经那方石猴镇碑时,独眼老猴仍在碑侧守着。见我们走近,它缓缓起身,尾巴轻扫去碑面落叶。我忽想起包里还剩两颗花生,便取出置于碑顶。老猴凑近闻了闻,忽然咧嘴一笑——缺了两颗牙的模样,憨气十足,毫无骇人之意。
恰一阵山风掠过,碑上苔痕与老猴的灰毛一同微颤,连松涛也慢了节拍。那一瞬,整座黔灵山仿佛都在这一笑中活了过来:五十年前的狼狈、孙子的笑声、猴群的顽皮、晨间的金辉,全都融进山间薄雾里,凝成我此生难忘的光景。
走到黔灵湖边,晨雾已散了大半。草地上有两位白发老者正放风筝,线放得极长,风筝没入云端,只剩一个黑点。
见孙子看得出神,一位老者笑吟吟走来,掏出个折叠小风筝递到他手里,俯身教他拉线、借风。另一位老者坐在石凳上,与我聊起当年喂猴的旧事:说有只猴子天天在老地方等他,就为一口馒头。言谈间,他眼里漾着笑意,那光亮像藏了一整个春天的温暖。
归途口占一律,记之如下——
七律·黔灵山逗猿
廿八晨游上翠微,
黔灵深处探猿矶。
松杉缀露沾衣润,
萝薜牵云逐客飞。
抱子母猴翻绝壁,
呼群雄狖啸斜晖。
山中尘隔仙凡远,
拍手同看两不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