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绪杰,毕业于湖南省文理学院,从事风景名胜和遗产管理和保护事业33年。曾参与武陵源世界自然遗产申报、张家界世界地质公园申报,“张家界地貌”研究(与中国科学院地理所合作),参与编撰《张家界地貌》《畅游武陵源》《武陵源风景志》《湖南省武陵源世界自然遗产保护条例》,在《中国旅游报》《风景名胜》《旅游》等刊物发表文章及文学作品数十篇。
张家界的石,种类众多。主体是紫红色的石英砂岩,它们横竖如刀削斧劈,直接兀立横空,层层叠叠,形成千奇百怪、直插云霄的峰林。也有质地脆刚的石灰岩石,一块块,一堆堆,一团团,寂寥静卧山间。还有那些不经风霜雨雪洗礼的泥质页岩,酥脆如糕,久经风雨,成了泥土。
走近了看,那紫红色的石,才显出它的真面目。那不是一种简单的色,而是一幅泼洒了亿万年光阴的斑斓长卷。主体是层层叠叠的石英砂岩,像一册册巨无霸的史书,被天风随意地摊开,每一页都厚重得令人窒息。那紫红,是浸润了古老铁质的荣光,日出时是暖融融的绛紫,日落时又成了沉郁的赭红,仿佛大地深处奔流不息的血脉,凝固成了这顶天立地的形状。这石的肌理,是大自然和风与水的笔触,一刀一刀,镂刻出万千的沟壑与褶皱。你若用手轻轻的贴了上去,触到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种粗粝的、温存的坚实,也是一种坚毅与笃定,仿佛能让你感到那远古的海浪,正一上一下,在时间的另一端拍打。
然而,你若以为张家界的石只有这一副面孔,便错了。在那紫红巨岩的顶端与周边,也许会露出一片质地脆刚、青灰的石灰石,冷冷的,有像是巨人遗落的甲胄,亦有久经风雨侵蚀的嶙峋怪状。还有那黝黑的碳质灰岩,沉默地嵌在岩缝里,像一句句无人能解的远古咒语。最是那些风化的泥质片石,它们不甘遭受周遭的腐蚀与同化 ,一层层,一累累,酥松得似乎一碰就要化作齑粉,可它们偏偏又紧紧黏连在一起,诉说着一种不堪重负的、却又不肯崩塌的坚韧。
站在这由无数种“石”垒成的、森严的阵列前,你才会恍然觉出自己何等的渺小。三亿八千万年!这数字大得几乎没了滋味,像一束朦胧的的传说。可当你的目光抚过每一道岩层的纹理,当你的指尖触到每一片风化的痕迹,那浩瀚的时间便突然有了无限的分量。它不再是书本上跳动的铅字,而是化作了这触手可及的、无比沉重的存在。这哪里是山,这哪里是没有生命的物与石,这分明是历史长河的时间遗落,是大地变迁的一部沉默的、又是最震耳欲聋的伟大史诗。远古的海洋如何退去,大陆如何碰撞、抬升,风雨如何以永恒的耐心雕琢这片奇迹……一切都写在这石头上,给懂得的人仔细研看。
海陆无静止,风云永流迁。 这般奇崛的石头,孕育出的张家界人,自然也带着石的禀性。我想起山道上遇着的挑夫,一根光亮细软的扁担,两头压着沉甸甸的货物,沿着那望不到头的石阶,一步一步的向上爬行。他们的背脊微驼,皮肤也是紫铜般的颜色,几乎要与身后的石壁融为一体。行走间,他们不说话,只是喘着粗重的气嘘,那气息,带着石头的粗粝。他们的脚步,稳实的落在石阶上面,闷闷地发出声音,像一块块小石头坠地。看着他们,你便明白了,什么叫“不怕苦”。这苦,对于他们,是不需要忍受的劫难,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生活本身;是脚下的石阶,是肩上的重担;更是日复一日与这大山沉默的对话,也是与来这里世界各地游客的深情交流。
还有那些唱着山歌的导游姑娘,嗓音清亮亮地劈开云雾,在石峰间久久回荡。她们的笑声,不像吴越女子那般糯软温甜,也不似北方女人那样激越豪放,而是脆生生的,带着石片敲击的爽利。她们指着远处一座形似御笔的山峰,讲起古代土家英雄的凄厉传说,讲起远处神堂湾里传出的练兵锣鼓声音,讲起止马塌上远去的阵阵马蹄回荡,眼神里闪烁着崇敬之光,那光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石头般的自信与骄傲。这自信,便是“不怕死、勇往直前”的胆魄。生于斯,长于斯的她们,血脉里,流淌的早已不是柔弱的水,而是这石头缝中渗出的、清冽的甘泉。这些石,奠定了张家界人的民族习性,是沉静中的刚烈,是质朴里的强悍。
他们走过了,我最后回望那一片石的森林。暮色为它们披上了一件紫金色的外衣,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神秘与庄严。我忽然觉得,这拔地直冲云霄的峰林,一根根、一片片,不仅连着遥远的过去,也像是一只只巨手,正奋力地托举着这里的未来。它们沉默地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种最坚定的“争取胜利”的姿态。任凭风云变幻,任凭雨打霜冻,我自岿然。这张家界的石,展示的何尝不是一种伟大的希望?一种基于最深厚的积淀、一种未来的无限信念?
归途的车里,依然静静的,我心随着车窗外远去的景物,悠然飞扬。除了紧握的方向盘,我的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从景区林间路旁偶然拾得的一块小石,还带着张家界泥土的微温。它不言不语,却仿佛将那三千奇峰的魂魄,将那三亿八千万年的历史故事,都凝缩在了这小小的、坚硬的石头里。
我想,张家界的石,是美丽坚毅的石,是涵养着张家界传奇与美奂的石,也是透着张家界精神的石,更是承载着张家界未来的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