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马铃薯的亲戚
卫艾云
土豆,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叫它马铃薯。很长一段时间,它属于凑数的菜,家里来客,要准备十大碗八大碗时,如果主人发现菜不是双数,便会让马铃薯来凑个盘子。来客吃饭的菜要双数,马铃薯就一直充当那个不起眼的小配角。可是,只要它一上桌,可比那些大鱼大肉受欢迎。我爷爷的拿手好菜炒土豆丝,只要家里出现这道菜,准是有贵客登门。
我实在不明白,那时候,为什么只有在家里来贵客时才能吃到炒土豆丝,明明它就是个配菜。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们岗头上的土质不行种不了马铃薯。想要马铃薯,爷爷要去很远的亲戚家才能搞到它们,所以格外珍贵。
这位亲戚离我们家大约有二十多公里,小时候对路程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跟着爷爷要走很久很久。这位亲戚家专门种蔬菜,一年忙到到头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从来没见她穿过干净衣服,哪怕过年时。
她从我们岗头上嫁到这里,她说之前听大人说湾里比我们岗头那里容易过活(生存的意思),没曾想,这才是她不幸人生的开始。
她丈夫在她嫁过来的第三年就在工地上出事了,婆婆说她是扫把星,克他们家。工地上赔的钱,属于她的那一份,也被婆婆和小叔子拿走,理由是怕她带着丈夫拿命换来的钱改嫁。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说她能走掉吗?可婆婆他们一家子根本听不进。她娘家妈妈上门接她回我们岗头上,这婆婆还不乐意,意思是她花了钱娶进门的,怎么能想走就走。想走可以,必须把彩礼和她这三年的伙食费都交清。她娘家妈妈没办法,就去村里找了干部。这婆婆更是过分地,拿大粪往干部身上泼,最后,这婆婆被派出所带走。但是,没多久婆婆出来了直接撵上她娘家来闹事,她为了不给娘家哥嫂添麻烦,就又带着孩子回婆家了。
她听庄上人说,她地里可以种马铃薯,到时还有货车专门来收。她便一门经(专心的意思)寻思来种马铃薯。有一年正月十五,爷爷带我们去看她。吃完饭,她说要下地种菜。地就在她家门口,放眼望去,这地里还有没人要的大萝卜和零星的已经枯萎的藤蔓,她说马铃薯再不下地就迟了。说着说着就从门口把竹筐子取下来。屋檐下,悬挂在那里的是她去年留存的种。它们在竹筐里静静蛰伏,历经寒冬,却怀揣着春日新生的梦想,冒出嫩黄的芽。
我跟在他们身后,学着他们也从筐里拿出那些已经冒芽尖尖的马铃薯。爷爷说这太大的马铃薯要切成块,她又连忙跑回家拿了一把刀,小心翼翼又很粗鲁地切着它们。等马铃薯切好,她又赶忙跑回门口脱了棉絮鞋换上了破洞的解放鞋,一边还示意让我爷爷回门口歇歇。她又转身去了猪圈要用畚箕来挑猪粪。
爷爷让我们一块用锄头和铲子把地翻一下,翻一下就会成一个坑。不一会儿,这土坑就一排排地出现,她把挑来的猪粪洒在坑里,再把马铃薯放上盖上土,像是在呵护着自己的孩子。“要不是我妈帮我带孩子,我是真干不了任何事的。”这句话,她总是重复着。
时间一点点地溜走。
有一天,她给我爷爷打来了电话。我家电话装得早,但是也很少有亲戚打电话来,基本上都是爷爷他们联系厂家,没想到她会打电话来。她兴奋地告诉爷爷,她地里的马铃薯苗子开花了,长得很俏皮(好)。差不多天热芒种边上就能挖马铃薯了。听她电话里这么一说,我非常期待爷爷能带我们去她家那,不过现在去她家不用步走去了,路上有帆布三轮车了,大人一块钱就能到城关,我们小孩子是不要钱的,人少还可以占个位置,人多就得坐在大人腿上。
我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马铃薯的收获时了。我早早就穿好等爷爷带我们去她家。我们爷孙三人从三轮车上下来,走一会就能到她家,她正在门口的马铃薯地里。爷爷二话没说挽起裤脚就拿锄头。一锄头下去,这圆不溜秋的马铃薯就能看到。我和大哥负责装马铃薯,她让我们分着装,大的马铃薯,等晚上有二道贩子来收。小点马铃薯就留着。我们几个人忙活了一天,把地里的马铃薯都挖出来分好。傍晚,她留我们吃饭,爷爷说要尽快赶回去,不然三轮车就停了。听我们这么一说,她又催我们赶紧回,又用蛇皮口袋里给我们装了好多马铃薯。爷爷一再推辞,她紧握着蛇皮口袋,怎样也让我们收下这马铃薯。
带回家的马铃薯,爷爷如获珍宝,舍不得让我们吃。每一年,我们都要去帮忙种它、挖它。
后来,我们搬去外地,和她的联系越来越少。爷爷生前托人打听过她,但是大家都说不知道,只说后来她带着孩子去苏州干外留工了。前年正月里,她竟来我家了。她的模样我记得,她一进门就给我奶奶跪下,说她不知道我爷爷过世了,她来晚了。
马铃薯很低调,却能养活一大家子。

作者简介:卫艾云,群众文化工作者,作品发表于多家媒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