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印地图
作者:李宏斌
这地图不是那地图
平安村那时还没有初级小学。小孩上学就得到四里路远的十四完小去上一年级。太小的孩子走不了那许多路。特别是中午放学以后,孩子们要快快的赶回家吃饭,饭后再快快的赶到十四完小上课。所以那时平安村的孩子要上一年级得十岁左右才行一一那个时候平安村的人还没见过自行車呢,更没见过电动車,不像现在的孩子可以由大人用車送來接往。
土心十岁了,老爸找到三阔,求他上学时也把土心一起带上,路上做伴。
第一年结束时,土心学会了一二三三个字,第二年开学以后,土心回来特别自豪的报告,我们班全都是新同学,只有我一个人是老同学,说得慷慨激昂。老爸说,傻孩子,你畄级了,还这么高兴!
三阔大两岁,第三年就升到了二年级,这比土心高了一级。只是这一年,到十四完小上学的娃多了,总共有了五个人。
这天五个娃出村时碰到了一块,三阔说,你们前边走,我歇一会儿。看着同学们走远了,三阔便拐弯向南走:上学的事太烦人了,他要到灞河去散散心。天晴时,灞河水特别清,河里有数不清的孩子玩水,岸边有不少大人洗衣,热闹,好玩,关键是自由自在。没有老师的呵斥声涝叨声。可惜下雨时不能到灞河去玩,因为一下雨灞河水大涨,混黄不堪,水里还裹着木头杂物,小孩会淹死的。而且那路上太泥泞,一滑一个尻子蹲。
同样的,下雨天上学也很困难,夏天还好,把鞋一脱光脚丫子走泥路。一般情况下,路上摔个一跤两跤的就很幸運了。到了学校,上课时也讨厌。你嫌我身上有泥,我嫌你身上有泥,同桌常常斗嘴。人常说,房不连脊,地不连畔,能有什么仇呢!这仇恨大都是两邻发生矛盾引起的。同桌生了气,就到讲台下找一个老师写字扔掉的粉筆小蛋蛋,拿来在桌子中间划一条线,楚河汉界,谁也不许越过边界。
秋天來了,天气很冷,光脚丫子踩在泥水路上,刺骨的冰冷。一一那时农村还没有雨鞋,西安城倒有,可那个农民买得起,何况西安城那么远呢。大些的孩子有办法,弄两个柳木腿,柳木腿并不是柳木的。大多是榆木的。因为榆木叉叉多。弄两根赶面杖粗细的榆木棍,从下向上一尺左右必须有一个叉叉,两手抓住榆木棍,两脚踩在叉叉上走路,这样两脚不着地。冰冷的水就冰不到脚上了。但是土心不行,他还不会走柳木腿。闹着不去上学。老爸没办法,背了一斗包谷拿到普化镇木匠铺換了一双泥机。泥机是一个比鞋子稍大的鞋型木板,下边装了两个三寸高的木脚,前后的绳子可以牢牢的梆在脚上,在泥地里走,泥水就低于鞋子了,鞋子不着水,脚也就不冷了。
冬天很差劲,天更冷。下雪天早上还好些,脚踩在雪上没有水。中午回来吃饭时,雪化成了水,走路有了很大困难。这就需要早上上学去时带上柳木腿或者泥机,中午走路时用它。兰田县在秦岭之北,冬天尤其冷。窗户上糊的麻纸根本挡不住外边的严寒,在教室上一堂课,棉鞋里的脚丫子就冻成了石头蛋子。只要一下课,学生们马上活动起来,在课桌间慢跑暖脚。互相追逐,乱开玩笑,可以高兴十分钟。
这时的土心已经上三年级了。那三阔又畄了一级。所以也上三年级。大家都讨厌上学,有共同语言,于是就成了好朋友。路上做伴,互相吹牛,天晴的时候,路上就有了欢声笑语。
三年级四年级的娃大都十四五岁,会动脑子了。首先是打背子:从家里带些浆糊,在最后一节课结束时,把旧书拆散,在第一张纸上摸一层浆糊,再在上边贴一张纸。再摸一层浆糊,贴一涨纸,弄到七八张纸时,上边贴一张没有浆糊的纸,把板凳翻过来压在上边。一一那时还不兴椅子,学生们坐的是长条板凳。然后回家。第二天早上上学,那背子就已经硬梆了,拿开板凳。待到完全干透以后,裁剪成书本大小,顶头钻两个眼眼,把两张背子合在一起,中间夾些白纸,用绳子穿过眼眼扎紧,就成了一个夾子。怎么样,看起來比軟軟的纯纸本子阔气多了吧!
雨天过后,东河里冲来了很多石头,这石头之间常常有一圪塔红土。红土很细腻,把它晒干碾细,弄些纸浆,重新和泥,做个泥巴砚台。等到有人做砖瓦烧窑时,把这泥巴砚台混着放进去,可以烧成磁砚台。省了买一个砚台的钱。要知道当时的石质砚台是很贵的,一个就要四五毛钱的。农民的孩子大多数买不起。
有了砚台,就可以印地图了:在砚台里磨些浓浓的墨汁,再备一碗清水,用毛筆把这墨汁饱饱的告上一筆。在清水里一搅,墨汁略散时,快快的把一张白纸放在水面上,两秒就可印一张地图。印好凉干。大家就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拿出來比对:谁的地图像羊,谁的地图像狗,谁的地图像鸡?谁的地图最像大公鸡就要受到大伙的恭维。可以高高兴兴的自豪一天了!
这天中午的上学路上,走到石梁时一一石梁是平安村与西村的边界。三阔叫住同学们,拿出一副小小的红人牌扑克,说咱们在这儿玩一会儿再去上学。同学们都不敢玩,担心上学会迟到。三阔强行把土心畄下,土心比他小,当然惹不起他。只得陪他一起玩。
三阔说咱俩打百分。每人抓二十七张牌。比输赢时,土心五十分,三阔七十分,多了二十分。一检查,原來三阔把两个王也算了分。土心说,咱们续竹节吧。抓好牌后,先出一个七,然后对方要连着续一张,出七也行,直到四门牌都摆下來,一方控制了两头可续的牌,对方无牌可续,就要从另一方手里抽一张牌过来,结果是誰手里的牌先出完,谁就赢了。这一把是土心赢了。三阔不服,咱们吹牛吧。出牛出牌是扣着的,一方扣岀两张牌说两个三,这一方就要考虑,这是真三还是假三。如果是真三,那自己在上边再扣两张说加两个三,如果认为对方出的是假三,那就掀开查看:是假三对方就要把这一摞子牌全收回去,如果掀开是真三,那就得自己把这一摞子牌收回来,如果判断对方是真三,不敢掀开,自己又无三可加,也不敢冒险加个假三,那就帕斯。帕斯就算这一摞子牌过关了,置于一旁,重新出牌。玩的结果。谁的牌先出完谁就赢了。这局是三阔赢了。土心说不玩了,恐怕学校现在都上课了。三阔说,上就上吧。我今天不去了。土心急急忙忙赶到学校,那老师己经在讲课。土心报告后进了教室,老师说,你迟到了,站在教室后边去。
四年级初小毕业,就要考高小,高小就是五年级六年级的大学生了。这十四完小附近七八里内,还有四个初级小学,这些初小毕业生要和十四完小本校的四年级毕业生一起参加升学考试。差不多五个毕业生就有一个能考上五年级,所以这事并不轻松。考完试后,第四天土心去叫三阔一起到十四完小看榜,走到三阔家门外,那儿两棵树中间的绳子上凉着一个褥子,褥子上边有奇怪的花纹。就问三阔妈妈,三阔呢,我们一起去学校看榜。那妈妈说,三阔昨晚印了地图,被他爸打了一顿,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这土心就知道三阔昨晚尿床了,这是第三种印地图。
土心一个人看榜,那榜的倒数第二名是自己的,却怎么也找不到三阔的名字。
三阔在知道自己没有考上以后,大大的高兴了一整天:那上学实在太苦,叫人把罪受扎了,我宁愿出一辈子苦力,也不愿意去上学。
五年级全班有六十个人,只有七八个是四年级同学,其余都不认识。第二堂语文课时,老师叫背书,点名三排二,那三排二坐的正是土心。土心背不出来,急得用手挠头,老师看见土心的手黑得跟锅底似的,手背上的垢呷有两毫米厚。下课以后,老师叫住土心,回去把手洗白再来上学。第二天老师检查手,还和昨天一样黑。老师问你为什么不洗手,土心说,我洗过了,洗不下来。老师说你过来。他隨老师去了办公室,老师说,你拿那洗脸盆端一盆水,今天这堂课,你就在教室后面把手一直泡在水里。下课时老师來看,土心手背上的垢呷全泡白了。老师说搓下来。土心一搓,果然能搓下来。这一件事,土心就在全班出了名。无形中成了无人理踩的孤家寡人。
同学们异样的目光看得土心发怵。没有了玩伴,只好把心用在了学习上。
上地理课时,老师让打开地图册,讲了中国的四大河,四大海,三横三纵大山脉,说这才是真正的地图。有些学生不务正业,把浓墨弄来在白纸上印地图,你印的那只不过是墨圪塔罢了。这话土心不爱听,虽然土心不是印地图的行家,也不是经常玩那一手。但土心非常喜欢看别人印地图,跟着别人打哈哈。人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也要寻一点开心的事。这印地图,打背子,做砚台就是小学生在很苦的时候寻的一点点乐趣。
高小毕业考初中,甲班考上了五人。乙班考上了三人。这八名学生将要成为普化中学的初中生。那普化中学五八年成立,已经有了三间房的六个教师办公室,六间房的两个尚无窗户的教室。学校正在建设,正等着新生和上一届同学一起到灞河背石头,背沙子呢。不过这个好事輪不到土心了。土心遗憾的没有考上那个人人向往的梦幻中的普化中学。还好,后来招工,土心以高小毕业生的条件
被优先录取为铁道上的钳工。
看了这个故事,我终于明白平安村的上一代人为什么大都是文肓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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