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 历
作者/重阳
昨夜整理储藏室,在蒙尘的杂物堆里,竟翻出一本1992年的挂历。塑封页面早已泛黄卷边,轻轻一抖,便有细碎的光阴簌簌落下。十二个月的美人图依旧明艳——穿旗袍的女子执纨扇立于荷塘边,眉眼含笑,那一笑,便凝固了三十三年。
正上三年级的小外孙一伊跑来,指着问:“这是谁的画?”我说是一本旧挂历。她眨着清澈的眼睛反问:“挂历是什么?”我一时怔住。是啊,挂历是什么?连我自己,也已许多年不曾见过了。生于数字时代的她,又怎会知道。解释许久,一伊似懂非懂地说:“就像我们班的每周课程表吧。”我点头:“也算吧。”
一本旧挂历,勾起无数记忆。上世纪90年代初,寻常人家的客厅总要留一面最醒目的墙给挂历。元旦前夕,人们会精心选购几本,作为走亲访友的礼品。牛皮纸包裹的不只是十二张彩页,更是对崭新岁月最郑重的期许。挂历,是那个年代辞旧迎新的紧俏礼品。
那时我刚成家不久,每年挑选挂历都格外用心——山水要清朗,美人须端庄,若遇上名家书画,更要反复比对。曾买过一本世界风光,维也纳金色大厅、阿尔卑斯雪峰、塞纳河柔波,就这样在斑驳的墙面上轮番流转。每次凝视,总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回老家定西时,也不忘选几本适合农村的挂历。一家人围坐八仙桌吃晚饭,目光常飘向那本新挂历。父亲说他讨饭时去过青海湖一带,觉得这照片不太像;母亲念叨着哪天能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就见大光景了。这些在现代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愿望,在挂历的光影里、在父母额头的皱纹里悄悄生根。我暗自想着:抽空一定要带他们去青海湖和北京,可时光无情,不过几年,父母相继离世,他们的愿景终未实现。
千禧年春节去姑父家,在北京工作的表妹将他们兄弟姐妹几家的合影制成挂历挂在墙上,让我大开眼界。姑父一家在玉湖公园拍的全家福就在封面,小小挂历让整个屋子都暖了。年近八十的姑姑穿着簇新棉袄,特意翻到三月的页面,笑得合不笼嘴:“你看我这孙娃子,笑得多心疼!”说着就抹眼泪。我悄声问表妹你把孩子没带回来?表妹说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出国了。过一小会儿,姑姑拉我再翻挂历让我看一遍,还是那句话,还是抹眼泪。
曾查过相关资料,挂历在国内流行可以追溯至20世纪40年代,但它的雏形更早。在唐代永贞年间,人们在历书的空白处记录一天发生的大事和月令、节气等,挂在显眼位置以示提醒,这应该是挂历的早期形式。宋朝时,年画开始流行;到明朝,有的商号在年画下边印上年月历,这就和现代挂历十分接近了。到了清朝,彩印套色年画问世,年画画面占上部三分之二,下部三分之一则有日期和节令,这就算是定型的挂历了。
在我的记忆中,上世纪80年代,曾有复制的《清明上河图》挂历,价格贵到二三十元,还很难买到,这多少也带着文化饥渴的痕迹;90年代几乎让港星美照占据了主流,流淌着开放的气息。再后来兴起的家庭照、个人写真、自创书画作品等,也在宣告着个体意识的苏醒。从纸张看,最初是简单硬纸,后变哑光、亮光,乃至宣纸、铜版镶金边……挂历越来越厚、质量越来越好,可它在墙上的停留时间却越来越短。它的变迁,俨然一部微缩社会史。倒是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挂历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我将那本1992年的挂历重新卷好,系上丝带。这不是怀旧,而是对一段特定时空的郑重告别。挂历的每一页,都是一个小小的窗口,透过它,能窥见那个时代的风貌与情感。那时物质虽不丰盈,日子也简单,却充满对美好的向往与生活的仪式感。每当新年换上挂历,就如同为平凡的日子注入新的希望。那日期格子里,生长着滚烫的憧憬;一方纸页间,传递着家庭的温度;每次看它,总会有不同的风景。
电子时代、大数据、人工智能……世界变得太快。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物正以更快的速度悄然退场。如今手机锁屏上瞬息万变的数字,再也勾勒不出“一月一翻”的庄重仪式。年轻一代难以理解:那个时代的长辈,在换下旧挂历时的莫名惆怅,与翻开新挂历时对每一个日子密密匝匝的希望。(2025.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