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秋不论月 虫二
中秋了,于是,我今夜便决定,一个字也不提它了。我要说的,是那远山的棱角。
那山,就沉沉地压在城的边缘。平日里看,只觉得是一抹青黛的、温婉的曲线,像画家用饱含水汽的笔锋,在宣纸上轻轻晕开的一道痕迹。秋阳是犀利的明净,仿佛将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都淘洗、滤净了。我便看见了它的棱角。那不是柔和的过渡,而是坚硬的、几乎是突兀的折线。阳光从一侧切过来,向阳的一面,岩石的肌理粗粝地反射着金黄的光,草木都成了沉郁的墨绿;背光的一面,却陷落在一种铁灰色的、深不见底的幽暗里。那明与暗的交界,便是一条锋利得能割伤目光的线。
山便这样沉默地、嶙峋地存在着,千万年不曾更改它的轮廓。它不言语,也仿佛毫无情意,任凭光与影在它身上厮杀、交替,它自岿然不动。看着那棱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羡慕。人的心事,总是曲曲折折,百转千回的,像江南的雨巷,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青苔上,生怕跌倒。可山没有。它的拒绝,它的存在,它的孤高,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那条锋利的棱线上,无需任何低语或许诺。它就在那里,你来或不去,它总在那里。
再说说中秋的云吧。那真是一场盛大而无声的迁徙。
起初,它们是天边散落的、茸茸的羊群,带着些慵懒的、不确定的姿态。秋风是唯一的牧者,你看不见它的鞭子,却见云朵们开始缓缓地、朝着一个既定的方向流去。它们走过山顶时,那锋利的棱角似乎暂时将它们柔软的腹部划开了,但旋即又弥合起来,了无痕迹。它们走过城市的上空,将高楼的尖顶变得朦胧,将人声与车鸣都吸收殆尽,只留下移动的、变幻的影。
在黄木之湾的上空,它们从一团团,被风拉成一丝丝,又从一丝丝,聚合成一片片。它们的白,也不是单纯的白,是那种掺杂了灰、晕染了蓝、又于边缘处透出太阳金色的、复杂的白。它们要去哪里呢?是更南的南方,还是去往零丁洋?它们自己大约也是不知道的。风的方向,便是它们唯一的归期。而这归期,又是何等渺茫的东西。
这无休无止的飘流,这身不由己的聚散,不也正是一场人间的写照么?只是云朵坦然,它们不追问意义,不索要承诺,只是飘着,存在着,用最优美的姿态,完成最无奈的旅程。它们不像我们,总要在离别时,说一句“但愿人长久”,总要在漂泊中,盼一个“千里共婵娟”。它们只是飘过去,然后,天空依旧空空荡荡。
想到这里,心里那点关于“不许诺归期”的执念,仿佛也松动了些许。许诺是什么呢?是给漂泊一个虚假的岸,还是给思念一件御寒的衣?它或许温暖,但终究是脆薄的。不如学这云,聚时便聚,散时便散,风来了,就坦然地启程。生命的轨迹,或许本就该是这样一条随风而逝的、优美的弧线。
夜渐渐深了,风里有了更深的凉意。那场云的迁徙早已落幕,天空是一片纯然的天鹅绒般的黑。那山的棱角,也早已被这厚重的夜色融化,与大地融为一体,看不见了。
我知道,那轮明月,此刻定然已升到了中天,将它清辉如水的、亘古的凝视,投向这沉睡的人间。它看见了千家万户的团圆,也看见了独行客的孤影;它听见了温存的笑语,也听见了无声的叹息。它是一切欢愉与忧伤的见证,是悬挂在所有人头顶的、共同的命运。
而我,只是将这扇窗轻轻地关上了。
月光被挡在了窗外,连同它那过于慈悲、也过于沉重的命运感。屋里,只留下书桌上一盏孤灯的、温柔的光晕,照着我自己,和这一屋子的安静。
今夜,我不打算对月亮低语,也不许诺归期。我只与心中那沉默的山峦、迁徙的云朵,达成了一场无言的、秘密的盟约。这盟约里,没有圆缺,没有离合,只有存在本身那巨大而安宁的呼吸。
这便很好了。这无月的、属于自己的中秋,便很好了。
刘兰玲简介:
笔名虫二,毕业于广东省社会科学院政治经济专业。曾就职《信息时报》责任编辑、记者。是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研究会会员,广东省侨界作家联合会广州黄埔创作基地主任,公众号《黄木湾》主编,印尼《千岛日报》中华文化专版编委。
由星岛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诗集《听风吹雨》。诗歌《一座丰碑》获“华侨华人与改革开放”征文二等奖;《紫金之歌》获得首届“永安杯″诗歌大赛优秀奖;《月圆之夜 隆平与稻花》获“家国情怀”诗歌大赛优秀奖;“写给广州的诗”诗词大赛《扶胥之口》获优秀奖。
作品发表于《中国诗歌网》、《今日头条》、《岭南作家》、《北京头条》、《华夏》杂志、印尼《千岛日报》,美国纽约《综合新闻》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