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中秋月
文′杨广虎
进城已经三十年,每到中秋夜,我就一个人出门去转,希望能看到圆圆的月亮,可惜,穿过大街小巷,走遍小区角落,月亮丝毫不顾及我的面子,躲在黑沉沉的夜幕里,怎么也找不见。古城的高楼越盖越高,越盖越多,我在楼间的缝隙里寻不到月亮的踪影。
难道,“月亮”失踪了?
没有。记得有一次,我晚上开车路过户县(现在鄠邑区)秦岭圭峰山脚下,猛一抬头,看到了圆圆的月亮,忙把车停在一旁,很稀罕地看着月亮;月亮很大方,高挂在天空,皎洁的月光把大地照得很明亮,远山勾勒出淡淡的黑色山脊,起起伏伏,山风吹来,惬意凉爽,我一直注视着月亮,月亮很圆,黄色的光芒让人感到温暖。一个赶路的人,在柔情似水的月光中忘记了自己,傻傻的,看着月亮,月亮给了我光明的方向,似乎回到了甜蜜的童年。
我的童年、少年时期是在西府关中陈仓贾村塬上度过的。过去一般老百姓把贾村塬,又叫做蟠龙塬,经常混淆,也很正常,其实,蟠龙塬是贾村塬一部分,塬上有蟠龙、贾村、桥镇三个乡镇,现在蟠龙划到金台区,贾村、桥镇合并归陈仓区,且不说地缘关系、文脉传承等问题,事实上,一个浑然一体的塬,被人为无情分割了。当然了,历史上的分分合合事情很多,经济要发展,地域划分和企业重组有点类同,根据管理把控、市场需求等吧。
在此,多说了几句。和塬上的秋月似乎无关,我觉得也有关。试想一下,中秋之夜,一轮满月在天空升起,照亮大地,整个塬上一片洁白,从外面赶回来的浪子们,和父母兄弟姊妹一家人团团圆圆坐在一起,赏着月亮,说着心事,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月亮在天上有知,我们贾村塬就是一个团团圆圆的“塬”,一个整体,一条团结一心抵御风雨的“大船”,也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
我这人,可能有点文人的臆想。但我内心坦诚,月光铺满,总期盼着美好的事情发生。
中秋,对于塬上的农人来讲,是丰收、收获的时节,也是准备播种小麦的时节。玉米、高粱、稻谷等粮食作物已经颗粒归仓,难得稍微休息一下,辛苦的劳作之余,喘上一口气;也是亲戚朋友走动的好时机,天气凉爽,五谷丰登,相互走动,商量农事,交谈家事,庆祝丰收,表达喜悦。
中秋之夜,外面漆黑,但是农家院子里,一片亮光,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我跟着父亲,把八仙桌搬到院子中央,上面摆上青瓷碟子,里面装有苹果、葡萄、石榴、梨等水果瓜糖,专门在一碟子里放上三五块皮薄馅多的老式素月饼,净水洗完手,点上三炷香和一根通红的蜡烛。然后,搬来一个小马扎凳,静静地看着,等着月亮缓缓升起,高过古老的槐树梢,银辉洒遍大地。
父亲告诉我,祭月历史悠久,特别在我们西府,受周礼影响很大,从周朝一直延续至今。只是张骞出使西域带来了“胡饼”,后来,从官府到民间,慢慢有了月饼当祭品。《尚书·舜典》载:“肆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遍于群神”(六宗是四时,寒暑、日、月、星、水、旱。月亮神便是包括其中的,据孔颖达注说)。《礼记》又记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夕月之夕,就指的正是夜晚祭祀月神。过去讲:“男不祭月,女不祭灶”,现在男女平等了,没有这些封建迷信思想了。母亲在灶房烧柴做饭,婆(关中方言,指奶奶)则面对月亮告诉我,那里面有嫦娥、有玉兔,有桂树,有金蟾,还讲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故事,等我长大了,有机会可以飞到上面去看看。我刚要用手指月亮,被婆一把拉了回去,连忙说;“指不得、指不得,月亮神指不得!”拉着我连忙跪倒在黄土地上,烧香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八月十五月儿圆,西瓜月饼敬老天。有吃有喝又有穿,全家团圆都平安。”
农耕社会,塬上天旱少雨,靠天吃饭,诗书传家,辛勤耕作,自古对日、月,土地、老天等是非常崇拜的,把太阳叫“日头爷”,也就是“太阳神”。日头为太阳,爷指神。日头爷、土地爷、老天爷,月亮神,这样叫着,还把敬神叫敬爷,把神庙叫爷庙。婆生活简朴,心地善良,爱做善事,跟会拜佛,修庙塑像,唱秦腔耍社火,慷慨捐赠,积善行德。对于月亮神,也是非常虔诚,不到半夜,不能吃月饼,要等月亮圆圆的挂在空中,半个多小时之后,我们全家才能坐在一起吃月饼。
我有点饿,但闻着香喷喷的月饼,只能把口水咽下去。婆看出我的小心事,怕我瞌睡,就给我口传儿歌:“月亮爷,丈丈高,骑白马,挎腰刀,腰刀长,杀个羊,羊没血,杀个鳖,鳖有油,炸一个麻花儿吱喽喽,你一个,我一个,给念书娃娃留两个。”“月亮爷,明晃晃,我在河里洗衣裳。洗得白,锤得光,打发娃娃上学堂。谈诗书,写文章,一考考上状元郎,喜报送到你门上,你看排场不排场。”“八月节,月亮圆,娘给女,送柿子,五个十个二十个,要送硬柿子,不送软柿子,柿子柿子,事事如意,柿子柿子,雷打不动。”“月亮爷,明晃晃,偷葱偷菜,种瓜点豆,偷南瓜,生男娃,偷冬瓜,生女娃。”“为什么要当小偷呢?”我迷迷糊糊中不懂问婆,婆拍打着我的小脑袋说:“等你月宫折桂,考上状元,娶了媳妇,就知道中秋摸秋当小偷的道理了。”我还是不明白,她就拿起团圆馍堵住我的嘴了。“月亮神正看你呢!我看看,团圆馍堵不住,糖坨坨堵不住,月饼能不能堵住你的小嘴!”
拜月、祭月完了,月亮也大大方方露出来了,任由大家赏月评说。塬上地势较高,秋季风吹凉快,视野开阔,月亮就在身边,伸手可及,真实可亲,但不宜在院子久坐,特别是老年儿童,外边坐一会,就要上炕。一边开始赏月,一边开始吃月饼了,母亲还炒几个菜,烧了小米稀饭,父亲拿起酒瓶,给地上倒了三杯,算是祭月,也算是对祖先的祭奠。月饼是老式素馅,也叫“秦式月饼”,堪称是月饼的鼻祖,以冰糖、板油出头、皮酥馅甘,甜而不腻。一块月饼用刀分成四块,先老人后小孩再大人,依次慢慢品尝。有时候,家里自己也做五仁馅、莲蓉馅、豆沙馅的传统老式月饼,枣木模具油亮发光,可惜,现在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
三十年,几乎中秋节没有回去过。圭峰山难得的一次赏月,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月光澄明,照亮一切。后来我才知道,此景叫做;“圭峰夜月”,属于户县八景之一。现在的西安版本馆就在其下,进去就是秦岭太平峪,深藏着许多历史故事传说。没有回家,只是在电视网络上看一些中秋晚会,也去过曲江等地参加过一些中秋诗词、赏月大会,总觉得是在表演,没有家乡生活原汁的真实、真情、真感。我生长在黄土大地,很遗憾只见到了黄土高原上的中秋圆月,没有看到“海上生明月”的壮景,更没机会乘坐宇宙飞船上月球一览其真容的机会。如今,这些都已成往事,月饼种类也很繁多,内容丰富,秦式月饼、广式月饼、京式月饼、苏式月饼、潮式月饼、滇式月饼、港式月饼等等,还发掘创新了什么油泼辣子月饼、冰淇淋月饼、仙毫茶酥、山茱萸月饼、天麻核桃月饼……,但总觉没味,可能是在大城市,没有儿时的饥饿和原乡的场景,亲人的在场。传统节日,慢慢在城市化快速的进程中,被下一代遗忘。今年中秋放假三天,最后一天是中秋夜,估计很多游子奔波在返程打工的路上,无法在家与家人团圆赏月了。今夜,在我心里,“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礼记·月令》载:“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意思是,仲秋八月给老人要发福利,赐给老人靠几、拐杖,还有专门为老人熬制的稀烂的粥。我不知道,我塬上,贾村塬上,日益衰老的乡村,我思念的父老,是否今年八月十五对着明月,团圆平安,身体健康,吉祥如意,从容面对。
[作者简介]:杨广虎,男,74年生于陈仓,89年公开发表小说和诗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硕士,正高级经济师。著有历史长篇小说《党崇雅·明末清初三十年》,中短篇小说集《天子坡》《南山·风景》,散文集《活色生活》《在终南》,评论集《终南漫笔》,诗歌集《天籁南山》等。获得西安文学奖、首届中国校园诗歌大赛一等奖、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理论奖,第三届陕西文艺评论奖、首届陕西报告文学奖、全国徐霞客游记散文大赛奖、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等。1996年—2016年在秦岭终南山生活、工作。 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等。陕西省散文学会副会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