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送葬
文/胡成斌
邻居婶子走在中秋前三天,送葬日子刚巧赶在中秋当天,家里没心思摆月饼、挂灯笼,提前就请了镇上有名的风水师。风水师背着罗盘,绕着村后几座山转了两天,最后站在这面朝远山的坡地上,指着块地方说:“就这,前有照后有靠,中秋月能照到,保后人安稳,也让老人看得清家。”我给帮忙开穴,于是,便在这儿给婶子开一个穴。
锹是家里传了两代的老物件,沉实得很,握在手里,铁柄透着股凉沁沁的硬气,混着中秋清晨的露气,更显清冽。锋刃切进泥土,起初发滞,碰着盘在土里的草根,得卯着劲用脚蹬锹背,“噗”的一声闷响才透过去——那声儿,像土地裹着中秋的静,忽然吐了口气。扒开表层带草的土,底下的黄土就露出来了,是熟土,摸着手感温润,闻着有股子老地的静气,不是新翻荒土的腥。一锹挖下去再提起来,中秋的日头刚爬上山头,不烈,土粒上竟飘着丝白气,轻轻盈盈的,是大地还没散的温乎气儿,也裹着点家家户户飘来的月饼甜香,怪让人心里发涩。
我歇了手,拄着锹柄看那坑慢慢显了形,方方正正的。看着看着,心里就发飘,想起往年中秋,叔公总在院里摆张方桌,桌上码着刚烤好的月饼,还有他亲手卤的花生、毛豆,喊着村里的老兄弟来喝酒,也喊我们这些小辈围在跟前,说他年轻时候跑外乡做买卖,中秋在外地没月饼吃,就啃块硬馒头想家的事。那时候他胸膛看着宽,笑着给我们分月饼,手上老茧蹭得我脸颊痒,那老茧一层叠一层,握过锄头,也握过公章,攥过多少得与失、面子与里子,可在中秋的月光下,都化成了温软的话。可现在呢?那些闹热的、要强的、精明的劲儿,全没了踪影。到最后,不还是要归到我脚下这六尺长、三尺宽的土坑里来?连今年的中秋月饼,都没来得及再尝一口。
这念头一冒出来,像阵凉风吹进心里,透得人打了个寒噤,连远处飘来的月饼香,都变得苦丝丝的。
又想起风水师说的,“人归土,土养人,中秋月照坟,是老人跟家搭话,这是正理”。可不是么?老辈人都讲,人是土做的,走了也得回土里去,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就算走了,也得找个能看见家、能接住月光的地儿。先前没觉得,这会儿挖着这坑,倒真懂了——这穴不是随便挖的,是给走了的人找个安稳窝,让他能贴着这片他熟了一辈子的地,中秋夜里,还能借着月光,看看院里的方桌,听听家里人的话。不像电视里帝王的大坟,要金砖玉瓦衬着,咱老百姓的穴,就图个妥帖,像给远行的人铺好的床,安安静静等着他,陪家里人过最后一个团圆节。
村里的亲戚早都来了,头几天在院里吊念,供桌上没摆月饼,只摆着叔公爱吃的油饼、煮鸡蛋,还有他生前爱喝的老白酒,香烛没断过,来吊唁的人一波接一波,有的进门就哭,说“往年中秋还跟你叔公喝酒,今年咋就没了”,有的拉着家里人的手,念叨婶子先前帮着抢收庄稼、帮孩子找工作的事,说“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走得这么急”。夜里守灵,男人们凑着说话,回忆婶子往年中秋的旧事,女人们就坐在一旁缝孝布,灯油熬了一盏又一盏,倒也不显得冷清,像是在陪着婶子,等中秋这天的到来。
送葬这天,就是中秋。天刚亮,院里就热闹起来,却没半点中秋的欢喜劲儿。吹唢呐的班子来了,铜锣、梆子一响,气氛就沉了,又带着股子“陪老人过好最后一个节”的郑重。亲朋好友都来了,男的穿了孝衫,女的头上扎了孝带,手里拿着哭丧棒,排了老长的队,没人提月饼,没人说“中秋快乐”,连说话都放轻了声。风水师走在最前头,手里端着罗盘,时不时停下来调整方向,嘴里念叨着“月光能照到,家在眼前绕”的吉利话,指引着队伍往坡地走。
到了坡上,我先上前看了看那穴,跟风水师比划了两下,确认正好能对着村里的方向,中秋夜里月光能洒进来,位置没差。随后,几个年轻力壮的亲戚,扛着涂了黑漆的棺木过来,棺木上绑着几条粗麻绳,绳头攥在八个人手里,都是叔公的晚辈。风水师喊了声“落棺”,众人就慢慢松绳,棺木稳稳当当、不偏不倚,落进了我亲手挖的穴里。看着棺木躺在那儿,心里忽然踏实——就像家里丢了的老物件,找了大半辈子,终于放回了该放的地方,今年中秋,就算婶子不在桌上,也能陪着我们了。
“填土!”风水师又喊了一声,我先拿起锹,第一锹土重重砸在棺盖上,“咚”的一声,闷得很,却传得远,像敲在心里,又像从地底下传上来的回声,也像往年中秋,婶子敲着方桌喊我们吃饭的声响。周围的人也跟着上前,轮流培土,有婶子的老姐妹,有隔壁村的老邻居,还有远房的亲戚,铁锹一下下起落,黄土撒在棺盖上,那方黑沉沉的口子,慢慢就被填没了,最后只鼓出个新土包。风水师又上前用脚轻轻踩了踩,拍实了,抬头看了看天,说“妥了,月光能照到,老人安稳了,今年中秋,能跟家团圆了”。
唢呐声又响起来,比先前沉些,却透着股子郑重,风一吹,竟裹着点村里飘来的月饼香。吊唁的人还在一旁念叨,有的抹着眼泪,说“婶子,今年中秋,我们给你留了月饼,就放在供桌上”,有的说着婶子的好,直到天快擦黑,中秋的月亮慢慢爬上山头,才慢慢散去。人群走了,唢呐声歇了,坡上静得很,只剩那新坟,在中秋的月光底下泛着土腥味的光,月光洒在新土包上,软软的,像给叔公盖了层薄被。
我还站在那儿,风刮过来,带着野草、新土的味儿,还有远处飘来的月饼甜香,凉丝丝的,吸进肺里,先前心里的堵得慌、难过,倒慢慢散了。叔公这一辈子,风风光光的,走了赶上中秋,有这么多亲友送,风水师找的地儿妥帖,能看见家、能接住月光,土葬也合了他生前的愿,算是走得安稳,也过了个团圆节。
回头望,新坟在月光里渐渐清晰,跟这片地混在了一起,远处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还有人家隐约的说话声,该是在摆中秋的晚饭了。我往村里走,脚步竟轻了些——婶子算是回了家,回了这片他种过田、聊过天、也落过泪的地,往后每个中秋,月光照到村里的方桌,也会照到这坡上的新坟,他算是永远陪着家里人,等着来年的草发芽,等着下一个中秋的月亮再升起。
作者简介
胡成斌(笔名:凝渊):男,汉族,1980年1月出生于安康市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2022年毕业于杨凌职业技术学院农业生物工程分院,1999年开始发表作品,2015年至2018年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支部委员兼村文书,2018年至今任汉滨区早阳镇代坡村党支部副书记,早阳镇人大代表、早阳镇党代表,2025年西北工业大学法学本科毕业,乡村振兴规划师,汉滨区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散文协会会员。《鲁南作家》编辑部特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