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清水河》在江苏评弹
——说唱艺术与风土人情系列之八
作者:傅维敏
初闻苏州评弹《探清水河》,是在一个梅雨初歇的午后。三弦声起,吴音袅袅,那北方的烈性故事竟在江南水汽里化作一缕缠绵的哀愁。恍若看见永定河的水流汇进了山塘河的碧波,白塔的影子在七里山塘的灯影里荡漾。
这曲子原是生在京西蓝靛厂的。清末宝文堂、二酉堂的刻本里,松大莲与佟小六的故事早已在枣木版上生了根。可民间的种子总随风远行,这北地悲歌竟顺着运河南下,在吴侬软语里开出别样的花。想来有趣,当年赶时髦的民间艺人背着三弦走南闯北,为着谋生竟成了文化的信使。大鼓时调在北方原是高门大嗓,晋腔秦韵本是苍凉悲壮,可到了江南,偏生被那评弹化成了绕指柔。
此刻耳中的评弹版,三弦叮咚如雨打芭蕉。说书先生一开口,便是整座江南园林在声音里浮现——那“探”字不像北方那般斩钉截铁,倒像用苏州绣娘的丝线,细细地描,慢慢地勾。每个字都在琵琶的轮指里转上三转,每个音都在三弦的泛音里漾开涟漪。原来吴语唱情,竟能把决绝唱成缠绵,把死别唱成活离。
这柔美的包裹里,却藏着场不见硝烟的争讼。老听客们摇头叹息:怎就把北方的曲牌换成了《无锡景调》?那四更天的私会为何删去?戏园子里至今还分着派系——三成座儿爱这江南风韵,七成客官要听原汁原味。年轻的捧着手机录短视频,就爱那“黄连苦胆我尝够了滋味”在吴语里的百转千回;年长的闭目拍板,非要听那个“桃叶那尖上尖”在北方曲牌里的敞亮劲儿。
我倒觉得,这南北之争恰似大运河北段与南段的分别。北段运河带着燕赵的慷慨,水流急,船工号子震天响;南段运河尽是吴越的温存,水波平,櫓声欸乃入梦来。如今这《探清水河》的移植,不正是两条文化水路在声音里的交汇么?
想起评弹老艺人说过:“我们江南人听故事,要的是那口气,不是那个事。”的确,苏州评弹最擅长的,就是把一切悲欢都罩上一层水汽氤氲的滤镜。北方的故事骨架未变,魂儿却染了江南的月色。那三弦不再只是伴奏,倒像是用音线绣出的工笔水墨——弹挑之间,可见小桥流水;轮指起伏,隐现曲径通幽。
当苏州河畔万家灯火渐渐连起,录音里的唱词正到“秋雨下连绵”,可北方的秋雨该是哗啦啦如豆撒铜盆的,在评弹弦索里,竟成了檐前滴答的细雨。忽然懂得这移植的真意:不是要覆盖原作的魂魄,而是要在这魂魄里照见一方水土的性情。就像虎丘塔与妙峰山的金顶遥遥相望,永定河与山塘河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悄然相通。
曲终时刻,那声“大大的姑娘”在吴语里转了个九曲十八弯,终于落在三弦的最后一个泛音上。余音在暮色里飘摇,仿佛看见两个时空在此刻重叠:北京城根儿的火炕与吴淞河畔的乌篷船,蓝靛厂的野荷花与山塘街的玉兰花,都在这一曲里握手言和。
千年运河水流不息,南北的声腔在这水上来了又去。或许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刻舟求剑的固守,而是让老树在新土里发出新枝。当北地的《探清水河》在江南的弦索上开出海棠花,我们听见的何止是一段爱情悲剧?分明是整部中华文明在声音里的迁徙与重生。
【作者简介】
傅维敏,沈阳军区特征入伍,先后任军师级演出队演员、政治指导员、政治部文化干事、营教导员、政治文化教员等职,荣立三等功一次。转业后先后任大连市中山区文化馆馆长、区文化局副局长、区政府调研员,中山区第12届人民代表,省先进文化馆长,荣获中共中央颁发的《在党50年》纪念章,现已退休。多次参加军地书画展,文学作品擅长社会评论,先后在《人民日报》、《新华社》、《解放军报》多次发表作品。一生致力于群众文化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