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梦里·老家》原创首发//作者:朱国荣(江西吉安)
那是一扇褪了漆的木门,门环上生着斑驳的铁锈,像老人眼角慈祥的皱纹。我将手按在门板上,那粗糙的、温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心里。还未推开,里面熟悉的声音便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是娘在厨房里轻轻的、忙碌的脚步声,间或夹杂着锅铲与铁锅清脆的碰撞。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开了我心上那把生了锈的锁。
我总以为,家的声音,是有形状,有温度的。我在城里居住了三十五载,拖儿带孙搬了五次家,城里的家成了人生旅途驿站。乡下老家的祖屋才是家。那里有冬日里火炉上坐着的一壶水,那“咕嘟咕嘟”的吟唱,将水汽喷成一片迷蒙的雾,笼罩着整个屋子。这声音,又像是用一根极柔韧的丝线,将屋子里所有的物件,连同人的心,都密密地缝合在一起了。听,那竹椅被父亲坐下去时“吱呀”的一声叹息,那带墨香的图书被弟弟翻过时“沙-沙”作响,都是这丝线上一个个妥帖的结,牢靠得很。
这屋子是旧的。窗棂的角落里,有蜘蛛织就的网、银亮的几何图案,精致得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阳光从西面的窗斜射进来,光里浮着无数微尘,它们不急不躁地、慢悠悠地打着旋儿,像是时光本身显了形。那光落在八仙桌上,便照出木纹里深藏的、一圈圈的年轮来。那桌子是曾祖父留下的物件,是被一代代人的手肘、一碗碗热腾腾的饭菜,给摩挲得这般温润光亮的。它不言不语,却藏着一部厚厚的、只有家人才读得懂的编年史。
家究竟是什么?它不是这四堵墙壁和一方屋顶。这些砖瓦,挡得住风雨,却留不住时光。家,是时光的容器。它盛着春天院子里娘亲凉晒的春菜香,盛着夏夜父亲那把蒲扇摇出的、带着皂角气味的凉风,更盛着无数个冬日夜晚,爹娘和我们五兄弟围着火堆而坐时,那火光在彼此脸上跳跃的、橘红色的安静。这些记忆,并不时时想起,它们只是沉在心底,像一坛被深埋地下的酒,平日里闻不见香气。可一旦归来,推开这扇门,那封泥便被敲开了,积年的醇厚便弥漫开来,熏得人眼眶微微发热。
我又想起城里的家,陈设比乡下老家华美,床榻比老家柔软,可那终究是“空”的。而我梦里老家,虽然只是我从记忆的海洋里,打捞上来的几片零星的贝壳;是我从过往的烟云中,裁剪下来的几缕绮丽的霞光。我将它们拼凑、黏合,用想象填补其间的空缺,便成了这悬浮于现实之中、永恒的栖居之所。
忽然想起古人说的“吾心安处是吾乡”。唯有梦里的老家,它才像一只飞倦了的麻雀,终于找到了那片可以安然栖息的、密密的枝叶。这里没有尘世的扰攘,没有得失的计较,只有一种完满的、浑成的静。在这里,时间仿佛是一条环流的河,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只是这么温柔地、永恒地回旋着。
但梦,总是要醒的。
每每从这样的梦里挣脱出来,睁开眼,最先感受到的,是窗外那一片铁灰色的、黎明的天光,冷冷地映在苍白的天花板上。刹那间,一种庞大的、实实在在的空虚,便会将我牢牢攫住。那梦里的温存,那光,那声,那气味,都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哗啦啦地从我心头褪去,一丝也不肯留存。我躺在现实的床上,心里是空的,仿佛被海浪骤然抛到岸上的一叶小舟,望着那一片已然恢复平静的、浩瀚的海面,只剩下无边的怅惘。
于是我便再次闭上眼,努力地想再回到那梦里去。可是不能了。那路,那门,那光,都严严地合上了,再也寻不见入口。我这才明白,那梦里的家,原是我这飘泊的灵魂,在无边的暗夜里,为自己点燃的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它照不亮前路,也驱不散浓雾,却足以在那一刻,告诉我“归宿”这两个字,究竟是怎样一种写法。
夜还长,梦还多。我知道,我还会回去的,回到那个永恒的家。因为老宅的墙壁上,有我童年和弟弟们用蜡笔涂鸦的、歪歪扭扭的太阳;有娘寻找我晚归时那焦急而又欣慰的脸庞。城里的屋子,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它们只是空间,一个供身体暂时栖息的壳。家的气味,是饭菜香、书香、烟火气,乃至一点点陈旧的霉味交织成的,独一无二的配方。这气味,是任何通风系统也驱不散,任何空气清新剂也模仿不来的。
每每回到老家,娘亲总是先端着一碗热茶走了过来,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桌上。那茶碗是极普通的白瓷,碗中的茶水,是清清亮亮的黄绿色,几片茶叶舒舒服服地躺在碗底,像一片片安眠的精灵。一缕白气袅袅地升腾起来,带着暖意。我伸出双手,稳稳地捧住茶碗。慢慢品一口,一股扎实的、温厚的暖流,便从指尖,顺着血脉,缓缓地、坚定地流遍了全身,温暖着游子的心灵。这温暖,与外头太阳的暖是不同的;太阳的暖是照在皮肤上的,而这茶的暖,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我只需做一个回家的孩子,娘会在门口翘望儿归来,此生足矣!
2025.10.6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