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奇人袁顺当
文/罗名君
袁顺当是我同村人,比我年长十岁有余,算来该有七十出头了,我一向称他顺当大哥。
在我印象里,他沉默寡言,性子内向,是个地道的老实人。打小就认得他,却从没跟他说过一句话,更无半点事务往来。早年间就听说,他家境贫寒,没读过多少书。
我打小爱读书,也爱买书。那时家里穷,口袋里常是空空的,偶尔攥着母亲给的买文具剩下的五分、一毛钱,便会趁星期天独自步行去周至县新华书店。攥着钱,按着喜好挑本合心意的书,哪怕饿着肚子,心里也甜滋滋的。打那时起就落下个习惯:但凡去县城,再忙也必去新华书店逛逛,这习惯一守就是几十年。
退休后赋闲在家,我常去八云塔广场的旧书摊转悠,见着合心意的书或资料,从不吝惜钱财,总会买回家。
一次偶然,我在八云塔的旧书摊前撞见了顺当大哥。他正和摊主敲定价钱,手里拿着本《武功县志》。我愣在一旁没出声,心里打满了鼓:认错人了?顺当大哥怎么会买书?怕不是他吧?就算是,他能读懂县志吗?一连串疑问堵在心头,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买县志的真是袁顺当。我上前一步定睛细看,没错,真是他。这一瞬,我对他的认知彻底翻了篇。
后来,我又多次在旧书摊碰到他,便主动凑上去搭话。一来二去,竟聊出了共同爱好。见他爱读书,我索性把自己编辑的《二曲文学》《东风小学校志》《家风》《周山至水》等杂志都送了他。
前些天回村办事,空闲时正巧撞见袁顺当大哥在工地干活。我上前拉家常,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斯斯文文、滔滔不绝。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谈,尤其对咱村的历史典故、人文轶事,更是门儿清。跟他聊天,总觉能挖着不少有用的史料。原来几十年来,他早把农闲时光都用在了读书上,涉猎极广,肚子里早攒下了一肚子学问。
一个春日正午,阳光正好,顺当大哥约我去他家坐坐。
他家在村东头,离公路不远,却稍显僻静。推开院门,是个刚加盖了二层半楼房的普通农家院,没做装修,倒也干净整洁。一楼客厅不见沙发、茶几之类的摆设,更无像样家具,只堆着几十袋颗粒饱满的玉米,透着十足的农家烟火气。顺当大哥没多停留,径直带我上了二楼顶上的半层小楼。
一进门,我便惊得说不出话来。西墙根整整齐齐码着几十把锃亮的挖树铁锨,木柄透着新气。我忍不住问:“大哥,从没见你挖过树,咋买这么多铁锨?”他咧嘴一笑,含糊着说:“我不会挖树,就是爱买这些。这几十把不算啥,东屋还有好些没装柄的锨头呢。”我听得目瞪口呆。
再往里走,更是开了眼界:五六十年代邮电绿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老式缝纫机、大小不一的木壳电视机、不知年月的收音机、学生用的复读机、磁带、唱片;五金工具、军用水壶、餐饮灶具、钟表、蒸笼;伟人挂像、解放后到文革前的年画、挂历、各类老报纸……小到勺子、叉子,林林总总堆在一处,简直包罗万象。西边两间房堆得满满当当,我脱口而出:“大哥,你这收藏比好些收藏协会都全!好好归置归置,就是个像模像样的民俗博物馆。”他连连摆手:“瞎折腾罢了,让你见笑,哪能跟人家协会比。”我问这些东西该值不少钱,他憨憨一笑:“不卖,就放着看。”
迈进东间,我更是眼前一亮:大半间屋子都堆着书、资料、报纸和画报。没有书架,却都按类归置得妥妥帖帖,用蛇皮袋扎得整整齐齐。我本就爱书,当即蹲下身细细翻看:古今中外的经典名著、名人传记、毛选党史、大部头的辞海字典;还有少儿读物、连环画册、书法字画、志书史料、科技科普、养生医书,甚至还有六十年代前的中小学课本……真是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大哥,好些书都老珍贵了吧?怕是不少都值上千块!你哪儿来的钱买这么多?”我一连串问题抛了出去。此时他正埋在书堆里给我找县志,屋里不通风,他额头上渗满汗珠,脸涨得通红,带着几分羞涩,又透着满足与焦急,结结巴巴地说:“不怕你笑话,几十年了,我上县城从舍不得吃碗面,也没穿过件像样的衣服,钱都花这些上了。每次进城不买件东西,就跟白去了一样,早成习惯了。”说着又转了话头,指着空落落的屋子:“你看家里啥像样家具都没有,就攒了这些‘破烂’……”
我连忙劝他先歇着吃饭,县志改日再找,我过几天再来。告别时满心不舍,一路走一路想:顺当大哥许是不懂这些东西叫“藏品”,也未必明白收藏的门道,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把这些老物件当成了精神寄托。可偏偏是这份“不懂”,让他守着这份热爱,几乎用一辈子的辛劳所得去积攒。这样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把日子过成了自己的精神盛宴——他可不就是个有风骨、有滋味的奇人吗?
作者:罗名君
地址:周至县四屯镇渭洲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