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果树记
——黔行漫记之八
2025年8月28日,午后两点刚过,车缓缓泊在黄果树景区停车场。高原风携着几分清冽迎面扑来,却吹不散黏在皮肤上的暑热——那股燥热像块温软的胶,仍顽固地贴在后颈,怎么拂都不肯走。
随人流入景区,乘长长的扶梯往谷底去,梯身缓缓沉降间,已能闻到溪谷的隐约潮气。沿溪岸徐行,又踏石阶向上,耳畔的声响渐渐织成一片:游客们的谈笑声高高低低,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唱,鞋底擦过腐叶的沙沙声轻得像絮语,这些声音叠在一处,竟生出种细碎的热闹来。
忽的,所有声响都断了。
它们被一股更磅礴的力量彻底吞了去。那动静,像有人攥住整片天空拧成巨绳,“啪”地凌空抽向谷底,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连胸腔都跟着发颤,像揣了面小鼓在共振。
抬眼时,瀑布已横在对面断崖上。哪是什么文人笔下柔婉的“白练”?分明是天河决了口——一股水从崖顶直挺挺砸向犀牛潭,恍若玉帝赌了气,把整条银河折三叠,一股脑推落人间。水还没触潭,先炸成漫天雾,雾再被撞成雨丝,雨丝又碎成万千银针。山风一卷,银针齐刷刷扑来,外套瞬时湿透,凉津津贴在身上,像盛夏里没防备被骤雨兜头浇透,激得人打了个轻颤。
栈道本就窄,此刻挤得满当当。各色雨伞、雨衣、高举的自拍杆晃来晃去,织成片杂乱又鲜活的林子。我侧着身让过一伙拍照的人,肩膊擦着肩膊的瞬间,见水汽把每个人的脸都蒸得发亮,红扑扑的,像刚出锅的馒头。
再挪十来步,手里的栏杆忽然轻轻抖。不是风动,是谷底的水在“擂鼓”——沉雷似的鼓点顺着铁栏爬上来,震得虎口发麻。我赶紧攥紧栏杆,那触感像攥着条挣扎的铁龙,指节都泛了白。水珠噼里啪啦砸在头上、手背上,连眼皮都打得生疼,索性闭了眼。
一闭眼,世界就剩这瀑布的轰鸣了。低时像沉雷滚过山谷,高时叠着尖啸,一会儿是万马踏过钢板的奔涌,一会儿又像峡谷在沉沉喘气。胸腔跟着共振,心脏被捶得微酸,却忍不住把呼吸放得更深——仿佛要把这轰隆隆的劲儿,连同心头的絮絮叨叨,全吸进肺里才够。
再睁眼时,阳光竟从水雾里劈了道缝,一道虹霓贴着瀑流倏忽一闪,快得像谁偷递的暗号。就这一下,鼻尖蓦地发酸,说不清是水雾太凉,还是心头烧得慌。恍惚间想起童年在乡下,暴雨后站田埂上,看山洪卷着泥浆冲小河,泥浪翻得吓人,我吓得直哭,脚却像钉了钉子似的挪不动。如今都到耄耋之年了,竟还被这股力钉在原地,像粒小铁屑被大磁山吸住,浑身轻轻颤着,心里却满是甘愿。
背后人潮推着我往前走,我不再躲。水雾把刘海粘在额上,水流钻进衣领,顺着脊背滑下去,凉丝丝的。湿衣服贴在身上,成了第二层皮肤,风一吹,便知风往哪儿走。有人被溅得尖叫后退,有人举着手机往前挤,我夹在中间,倒生出种不合时宜的静。那一刻忽然懂了:这瀑布哪里是风景?是面镜子啊,照见心里的小纠结——想逃开尘世的闹,又想跳进这自然的磅礴;想张嘴喊出声,又想把情绪悄悄憋着。
日头西斜,瀑水从银白转成灰蒙。游人三三两两地往回走,栈道松快了,栏杆的震颤也歇了。我放慢脚步落在最后,回头望——瀑布还悬在那儿,没完没了地把水灌进深渊,一刻不停。抬手看,指尖滴水,分不清是瀑雨还是汗,只觉掌心滚烫,像还攥着方才那股来自天地的震颤。
归家,试作排律一首,以续余意:
游黄果树瀑布/排律
黔岑万叠翠奔流,
忽听天雷堕远丘。
素瀑悬绡垂百丈,
玉龙翻雪下重州。
霆轰断峡犀潭裂,
虹饮晴霄鸟影收。
岚卷千珠寒射骨,
涛驱九派猛撞头。
危栏客倚声俱喘,
铁索身凭志更遒。
掬水一瓢清自濯,
回涛千叠怒难休。
雪浪贴渚晴还雨,
霞锦排云淡亦幽。
此意愿随银汉约,
长听雷鼓万年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