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已褪去夏日的炽烈,只余下几缕温吞的、懒洋洋的暖意,像一杯晾得久了的凉茶,连茶香都漫得格外轻缓。
心头无端漫上些芜杂,像角落里积了许久、扫不净的尘埃。这四方屋子忽然显得逼仄,连空气都像凝住了似的,闷得人发慌。
我终是放下鼠标,离开电脑,走出了门。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夏日里曾泼洒开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像个慷慨的巨人,遮阴着来往的行人。
而今,那片繁盛早已谢幕。叶子被染得黄绿斑驳,像一张张浸了岁月痕迹的信笺,叶脉间还凝着夏末的余温,藏着种疲惫却优雅的美。
风是浸了凉意,不带半分火气,悄悄从衣领袖口钻进来 —— 不凛冽,却足够让人打个寒噤,清清楚楚标明:季节早换了模样。
这风拂过树梢,便有几片叶子悠悠打着旋儿落下来,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碎金。不像是凋零,倒像一场沉默又盛大的告别。
脚下是层层叠叠的落叶,踩上去 “沙沙” 作响。这声音原是秋天独有的韵律,每一步都像踏在时光的琴键上,奏出段寂寥又丰盈的乐章。
望着落叶,忽然想起范仲淹笔下的秋:“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原来千年前的秋光,与此刻竟如此相似。
又念起古人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年少时读这话,只觉得那 “愁” 是风雅的,是能捧在手里玩味的。
在某个秋日,也会学着大人对着落叶叹口气,自以为懂了人生的苍凉。如今回头想,那哪里是愁?不过是青春里一点无端的、甜丝丝的涟漪罢了。
真正的岁月之叹,是沉在心底的,像深秋的泥土,默默承着所有荣枯。它不来时,你浑然不觉;它来时你才懂,先前的感慨,都不过是它的序曲。
这深秋的景致,不似春的喧闹,夏的恣肆,连冬的决绝都赶不上。它是所有热烈过后的沉淀,是喧嚣归向平静前,最后一声轻缓的回响。
我展开双臂深呼吸。空气里的凉,像只冷静的手,轻轻抚平心头的躁气;目光触及的每一种色调,都像一味温和的药,悄悄疗愈着过往的伤。
走在这样的秋里,人仿佛也成了一棵树 —— 褪去那些招摇的、虚荣的枝叶,只余下最本质的筋骨,坦坦然向着天空。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一片小小的湖畔。湖水比夏日清瘦了许多,岸边的水线退下去一截,露出些被磨得光滑的石头,静静卧在那儿。
天色是浅淡的灰蓝,云彩也疏疏落落的,显得格外高远。整个湖面便像一块巨大的、凉透了的铅玻璃,沉沉映着天空与岸边的秋意。
偶尔有风掠过,吹皱一池寒碧,粼粼的波光像碎银子似的,晃得人眼晕。我便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放下手机,什么也不做,只是默默看着。
看远处有老人牵着狗,慢悠悠踱过;看近处有孩童追着一片落叶跑,清脆的笑声落满湖面。这景象鲜活又安宁,仿佛岁月本就该是这副模样。
可这份安宁底下,终究藏着丝说不清的怅惘。这深秋像个巨大的容器,装了太多过往的影子,轻轻一碰,就晃出满溢的怀念。
风卷着落叶掠过肩头,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下午。我和母亲坐在老家的院子里,角落那棵老桑树,叶子也这般黄透了,疏疏落落的。
阳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投下细碎的斑驳。母亲就坐在那把旧凳子上,眯着眼,手里拈着针线活,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那些我早听腻了的旧事。
那时的我心野得很,总盼着快点长大,飞到更远的地方去。对着这般慢下来的时光,心里颇有些不耐烦,总觉得日子过得太静、太慢。
而今,老屋早换了主人,母亲也走了多年。我才猛地惊觉,那样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秋日下午,原是我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温柔乡。
岁月不及念,是啊。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总以为还有好多个秋天可以慢慢过,却不知道命运的手翻覆得快 —— 许多人与事,一别就是永远。
眼前的深秋,与记忆里的那个下午,隔着茫茫的时光河,遥遥相望,让我心里涨满了说不清的思念与哀愁。
暮色渐合,空气里的凉意又重了几分。湖边的楼宇次第亮起暖融融的灯火,像一颗颗被点亮的琥珀。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该回家了。
来时心头的那些芜杂,好像被这清冷的秋气涤荡去了大半。虽添了抹淡淡的哀愁,可这哀愁倒让心境变得澄清、透亮起来。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轻快了些。我依旧踏着落叶,听着 “沙沙” 的声响 —— 那是深秋的私语,轻轻说着时光的故事。
岁月确是不及念,一晃已是深秋。可这深秋,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刘禹锡曾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它收敛了春的鲜活、夏的繁茂,为冬日的安眠悄悄蓄力,自藏着股庄严又静默的力量。
它轻轻告诉我们:生命的美,从不止于绽放时的热烈,也在于谢幕时的坦然与从容。
带着这份从秋光里悟到的宁静,我推开家门,将满身的寒凉关在门外,一头扎进屋中的温暖里,双手接过老妻递来的香茗,满心的感激。
窗外的风还在拂动落叶,而我知道,这个深秋的记忆,会像一枚压平的秋叶,妥帖地藏在岁月的书页里。
2025年9月25日写于西安 图片来自网络及AI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