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陋巷藏志 锦帕生波
腊月廿三，祭灶日。
江宁城的年味，被这场连绵大雪捂得半温不火。富户门前已挂起红灯，飘出糖瓜的甜香，而城北的沟渠巷，却只有刺骨的寒风与污水结成的薄冰。
陈望在沟渠巷尽头，租下了一间废弃的土坯房。月租二十文，仅能遮风，难挡严寒。四壁透风，屋顶漏光，除了一堆干燥的稻草充作床铺，便只剩角落那只被他擦得锃亮的破瓦盆，用来生火取暖兼做饭食。
他没有动用那件狐裘，甚至不曾拿出来多看。那是警醒，也是野心的象征，未到山穷水尽时，绝不可变卖。他将三十五文钱数了又数，最终只花了三文钱买了两个最硬的粗面馍，就着雪水啃下，安抚了轰鸣的肠胃。
剩下的三十二文，是他的全部资本。
他没有像其他落魄者那样，去码头争抢那日结数十文的苦力活。父亲的血书“要向富中求”如烙印般刻在他心头。他需要的是机会，是能用微薄资本撬动更大收益的缝隙。
他再次走向码头，但这次目光不再局限于苦力与商船。他观察那些摆摊的小贩，听他们如何吆喝，看他们如何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他注意到，年关将近，许多小船家、小行商急需将手中的零散货物变现，好回家过年，价格往往压得很低。而另一方面，城内的一些小店铺、甚至一些图便宜的市民，也愿意来码头淘换些便宜年货。
“抄有结果的人，抄模式、抄思路。” 他想起了市井间流传的这句话。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形——做“牙人”，也就是中介。利用信息差，低价从急于出手的卖家那里拿货，再加价卖给需要的买家。无需本钱囤货，只凭一张嘴，两条腿。
他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徽州茶船的那位胡船老大。胡老大对他印象颇佳，这是个突破口。
他找到正在指挥最后一批茶叶入库的胡老大，再次恭敬行礼：“胡先生，晚生陈望，又来叨扰。”
胡老大见是他，黝黑的脸上露出笑容：“是小先生啊！怎么，又有好主意了？”
陈望坦言：“年关将至，晚生见船队诸位大哥辛苦一年，想必也备了些江南特产，欲带回徽州家中？或许有些富余，或是不便携带之物？晚生不才，愿代为奔走，寻个合适的买家，也好让诸位大哥多换些盘缠。”
胡老大眼睛一亮。他们这些跑船的，确实常会顺手带些私货，或是东家赏赐，或是自己购买。年关回乡，若能多换些钱，自然是好事。他打量陈望，觉得这少年机灵可靠，便拍板道：“好！俺们这帮糙汉子，正愁没门路！你小子脑子活络，这事就交给你试试！我这儿有几匹上好的松江棉布，是东家赏的，你拿去，看着卖，价钱合适就成！”
这是信任，也是考验。陈望郑重接过那几匹厚实细密的棉布，心中有了底。他没有去繁华的主街，那里铺租高昂，竞争激烈。他转而走向码头附近，那些为船上水手、低级客商服务的杂货铺、裁缝店。
他并不急于开口推销，而是先观察店铺里同类货物的成色与价格，再与店主攀谈，了解需求。最终，他以比市价低两成的价格，将棉布卖给了一家急需补货的裁缝店。胡老大对他的价格很满意，按约定给了他一定的抽成。第一笔“牙钱”，十五文，稳稳落袋。
初战告捷，陈望信心倍增。他如法炮制，凭借诚恳的态度和逐渐显露的识人辨货之能，又为几位船工卖掉了积攒的桐油、生丝等物，虽然每笔抽成不多，但积少成多，几日下来，竟也攒下了近百文钱。他用这些钱，给自己添置了一件厚实些的旧棉袄，买了一床真正的旧棉被，甚至偶尔能吃上一碗带油腥的热汤面。
生活似乎有了起色，但陈望知道，这仍是小打小闹，距离“向富中求”还差得太远。
这日午后，雪稍停。陈望正在码头边，为一个江西瓷商寻找收购劣等瓷器（用于搭赠）的小买家，忽见一驾熟悉的、装饰华丽的沈家马车驶来。车帘掀开，下来的正是沈玉奴。她今日穿着一身鹅黄绫袄，外罩雪狐坎肩，依旧明艳夺目，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似乎是来码头巡查沈家到货的绸缎，身边跟着的却不是上次那个老管家，而是一个面容白皙、眼神活络的年轻管事，姓王。
陈望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现在羽翼未丰，不愿与沈家这位大小姐再有过多牵扯。然而，命运似乎偏要将他二人拴在一起。
就在沈玉奴与王管事查看货物时，一阵强风刮过，竟将沈玉奴袖中一方素白锦帕吹落。那锦帕质地轻柔，绣着一枝精致的玉兰，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陈望脚边不远处的泥水洼旁。
几乎同时，沈玉奴也发现了，惊呼一声：“我的帕子！”
那王管事反应极快，立刻就要上前去捡，同时呵斥附近的人：“都让开！别踩了小姐的东西！”
陈望离得最近。他若立刻捡起，双手奉还，是最自然不过的反应。但他没有动。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这方锦帕，材质不凡，绣工精湛，绝非普通物件，或许是沈玉奴心爱之物。若由那王管事捡回去，不过是物归原主，沈玉奴未必会记挂。但若由他陈望……
就在王管事的手即将触到锦帕的瞬间，陈望动了。他抢先一步，动作却并非急切，而是带着一种郑重的舒缓。他没有用手直接去抓那沾了泥点的帕子，而是从自己怀中（那件新买的旧棉袄内衬）取出一块干净的粗布手帕，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方素白锦帕从泥水边缘拈起，避免它被进一步污损。
然后，他站起身，并不立刻递还，而是对着快步走来的沈玉奴，再次躬身，将锦帕托在干净的粗布上，声音平稳：“沈小姐，您的帕子。”
这一连串的动作，细致、体贴，甚至带着一种超越他身份地位的、不合时宜的“雅致”。与王管事那急吼吼的态度，形成了微妙而鲜明的对比。
沈玉奴的脚步顿住了。她看着陈望，看着他身上那件虽然厚实但仍显寒酸的旧棉袄，看着他用来垫手的粗布，再看看他手中那方被妥善保护、仅边缘沾了少许泥渍的自己的锦帕。她心中那根莫名的弦，又被拨动了。
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着陈望的眼睛，那双眸子依旧清澈，此刻更添了几分她看不懂的深沉。
“是你。”她认出了他，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倒是……细心。”
一旁的王管事眼神闪烁，在陈望和沈玉奴之间扫视，脸上堆起笑容：“小姐，帕子找回来就好。这地上腌臜，快让小的拿去处理了吧。”说着就要伸手。
陈望却微微侧身，避开了王管事的手，目光依旧看着沈玉奴：“小姐，此帕边缘沾了泥渍，需用冷水浸湿，以皂荚水轻揉，再以清水漂净，阴干方可，切勿曝晒，以免伤了丝线与绣样。”
他竟懂这个？沈玉奴更加讶异。她这方帕子用的是上好的杭绸，绣线是苏绣特有的细丝，保养方法确实如陈望所言。她一个闺阁小姐，自然不会去学这些洗涤之法，都是丫鬟打理，但她也略知一二。
“你怎知如何洗濯？”她忍不住问。
陈望垂下眼帘：“家母……昔年擅女红，略通一二。”他提及母亲，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低沉。
沈玉奴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上次他拒绝银两、此次他用粗布垫手护帕的举动，一种混合着好奇、探究，甚至是一丝怜惜的情绪，悄然滋生。她接过锦帕，指尖无意间触碰到陈望垫在下面的粗布，那粗糙的质感，让她心头微微一颤。
“你……”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你很好。多谢。”
这一次，她没有赏他银钱，也没有给他任何实物。但那句“你很好”和“多谢”，却比之前的银两和狐裘，更让陈望心头震动。他知道，自己这次“多此一举”的细心，或许，真的在这位高高在上的沈家大小姐心里，留下了一点不一样的痕迹。
王管事在一旁看着，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几分。
沈玉奴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你常在这码头？”
陈望躬身：“是，晚生在此谋些生计。”
沈玉奴不再多说，登上马车离去。
陈望站在原地，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他摸了摸怀中，那件狐裘似乎隐隐发烫。他知道，与沈家的纠葛，恐怕才刚刚开始。而那个王管事临走前瞥向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也让他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危险。
这江宁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第二章 终）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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