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原秋
王艳军
车轮压过柏油路面,发出一种均匀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是时间本身在低语。车窗外的世界,已悄然换上了另一副容颜。离开了城市的喧嚣,天地便豁然开朗起来。路两旁原本蓊郁的、几乎要纠缠到一处的树木,此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疏朗了许多。叶子是主角,却又不再是夏日那种一味蛮绿的、咄咄逼人的样子。杨树的叶子大半变成了浅黄色,带着一种透明的质感,阳光照过来,不像夏天那样被厚实地挡住,而是能轻盈地穿透,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有几株枫树,叶子红得最早,是那种羞怯的、不均匀的绯红,夹杂在黄绿之间,格外惹眼。风是凉的,从窗缝里丝丝地钻进来,带着泥土将熟未熟时的、一种醇厚而又清冽的气息。这便是辽南的秋了,它不似北地秋声之凛冽肃杀,也不同南国秋意之温暾黏腻,它有它自己的性子——是爽朗的,阔大的,带着一种饱经风霜后的从容与明净。
车子离开“渤海大道”高速路,驶入第一个唤作“孤山后”的村落。这名字直白得可爱,其实,孤山并不孤单,而是沿着滨海乡村公路有许多连绵不断的小山丘。在山坳间的乡路两旁,是些高矮不一的砖房,房顶上蹲着沉默的烟囱。有几户人家的院墙头上,密密地挂着一串串金红的辣椒,像给灰扑扑的墙垣镶上了一条热烈的滚边。那是秋的宣言,是农家人对季节最直白的礼赞。车子驶出滨海公路,一片开阔的场院上,铺满了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几个老人正拿着木杈,慢吞吞地翻动着。那玉米粒儿在秋阳下闪着细碎的光,仿佛一地流动的金子。他们并不交谈,只是默默地、一下一下地重复着那古老的动作,身影被午后的斜阳拉得老长,印在金色的玉米上,像几尊移动的雕像。时光在这里,仿佛也放慢了脚步,变得沉甸甸的,有了分量。
穿过松木岛工业园区,离家就不远了,乡路两旁便是无垠的田野了。那才是秋的真正舞台,一幅铺天盖地的、以大地为画布的巨作。颜色是主调。高粱熟透了,一片沉甸甸的紫红,像一团团凝固的晚霞,低低地压在地平线上。玉米地则是苍茫的黄绿色,宽大的叶片边缘已经干枯,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面小小的旗帜在告别。最喜人的是那谷田,一块块黄得各有层次。有的还是浅浅的鹅黄,带着些许绿意;有的已是灿烂的金黄,谷穗饱满地弯下了腰,织成一片柔软的、光泽流动的锦缎。风过处,谷浪一层赶着一层,向着远方涌去,那沙沙的声音,是秋天最富足、最安详的乐章。
然而,这安详的画卷里,却跃动着最为艰辛的音符。我停下车,站在田埂上望去。在那一片金色的谷浪里,有几个身影在缓缓地移动。他们穿着深蓝色的布衫,头上戴着草帽,弓着身子,手里的镰刀一起一落,闪着银光。那动作,不是舞蹈,却比舞蹈更撼动人心;那姿态,不是鞠躬,却比鞠躬更显得虔诚。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忠实的信徒,用最原始的仪式,向季节献上敬意,也从季节那里,索取生存的资粮。
我走近些,看得更真切了。那是一位老农,脸上的皱纹,像这土地久旱时龟裂的缝隙,深深刻着岁月的风霜。他割下一把谷秸,熟练地一拢,打成捆,放在身后。汗水沿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流下来,滴在脚下的泥土里,瞬间就不见了。他直起腰,用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望一眼身后的成果,眼神里是疲惫,却也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满足。他的身旁,许是他的老伴,头发已经花白,动作也显得有些迟缓,却依旧一步不落地跟着。他们没有言语,只有镰刀割断谷秸时清脆的“嚓嚓”声,和着粗重的喘息。
这景象,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记忆的锁。时光倒流四十多年,我也是这秋收图景里的一分子了。
那时的秋,对我们这些孩子而言,与其说是诗意的,不如说是“汗意”的。天还蒙蒙亮,父亲沉闷的咳嗽声和母亲在灶间忙碌的声响,便是起床的号角。空气里满是深秋凌晨的寒意,吸到鼻子里,凉飕飕的。我们睡眼惺忪地跟着父母兄姐,扛着镰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属于我家的那片土地。
我的任务是跟在姐姐身后,把割下来的豆秸拢成一堆。豆荚坚硬,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出口子。弯腰时间一长,腰便酸得像是要断掉。太阳升起来,明晃晃的,没有了夏日的毒辣,却有一种持久的、烘烤般的热力。汗水浸透了衣裳,贴在背上,又被身体烘干,结出一层白花花的盐渍。最怕的是割谷子,那谷穗上的细毛,沾到汗湿的皮肤上,奇痒难忍。母亲总是心疼我们,时不时喊我们到地头的树荫下喝口水。那水是装在军用水壶里的,早已被太阳晒得温热,喝下去,丝毫解不了渴,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
父亲是沉默的,他像一头老黄牛,只知道往前。他的脊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弯成了一张弓。镰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节奏稳定而有力。哥哥姐姐那时已是壮劳力,他们和父母一起,构成了我家秋收的主力。我年纪小,力气薄,常常是干一会儿,歇一会儿,眼巴巴地望着通往村子的那条小路,盼着爷爷送饭的牛车早点出现。
那时的辛苦,是刻在骨子里的。一天劳作下来,浑身像是散了架,倒在炕上,连饭都不想吃。手上磨起了水泡,水泡破了,结成厚厚的老茧。夜里,窗外是秋虫的唧唧声,屋里是父母商量着明日农事的低语,混杂着他们因劳累而发出的沉重叹息。那时不懂得欣赏秋天的美,只觉得它是一个漫长而疲惫的关口。我们所有的念想,就是快点把地里的庄稼收回家,颗粒归仓,然后,才能迎来一个可以稍微喘息的冬天。
眼前的这位老农,多像我的父亲啊!可是,我的父亲永远的离开了,埋在了他耕种一辈子的土地上。他的镰刀,恐怕早已锈迹斑斑。我的哥哥姐姐,也都不以务农谋生,我们的孩子,或许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了。那么,眼前这些老人的儿女们呢?他们此刻又在哪里?也许在城市某个工厂的流水线上,也许在某个城市的建筑工地中,也许像我一样,坐在某间明亮的办公室里。这片曾经养活了几代人的土地,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些风烛残年的身影在坚守着。
“年轻人,谁还愿意回来吃这个苦哩?”老农许是看见了我这个陌生的驻足者,直起腰,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尽的沧桑,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落寞。“种地不挣钱,累死累活一年,不如在外头打几个月的工。”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无言以对。我能说什么呢?说我理解?说我感同身受?我早已离开了这里,成了一个“城里人”,一个故乡的客人。我的同情,在这沉甸甸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轻薄,甚至有些虚伪。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每到秋收,整个村子都是沸腾的。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都扑在了地里。田野上,到处是忙碌的身影,互相帮衬的吆喝声,还有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那是一种集体的、充满生命力的繁忙。虽然辛苦,但热闹,有生气。而现在,田野是寂静的,除了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便是这无边的、令人心酸的沉默。那些曾经喧闹的院落,许多已经空置,院墙塌了一角,野草长得老高。只剩下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像秋日田野里最后一茬倔强的庄稼,用尽全身的力气,对抗着岁月的荒芜。他们守着的,不仅仅是几亩田地,更是一个时代远去的背影,是一份融于血脉的、对于土地近乎本能的眷恋。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村庄,已经升起了几缕若有若无的炊烟,在暮色中袅袅地散开。田里的老人们,也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回家了。他们扛着铁锹,背着筐篓,拖着疲惫的身影,缓缓地走向那星星点点的灯火。那灯火,是温暖,是归宿,却也像是这广袤乡野里,越来越稀疏的、微弱的光。
我重新发动了车子,缓缓驶离。后视镜里,那片金色的田野和那些佝偻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模糊成一片苍茫的色块。车窗紧闭,将凉凉的秋意隔在外头,车里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
故乡的原秋,景致依旧是美的,甚至因为这份寥廓与寂静,更添了几分油画般的厚重与诗意。然而,这诗意的底下,却潜流着一股深沉的悲凉。我不知下次归来,又会是怎样的光景。这些坚守的老人,还能守护几个秋天?当他们终于倒下,这片土地,又将由谁来耕种?那些远行的儿女,会回来接过他们手中的镰刀吗?还是,任由这曾经生机勃勃的田野,在时代的变迁中,慢慢地荒芜,最终只存在于我这样离乡人的记忆里,成为一个遥远而伤感的梦。
离家回城,车子前行,路灯次第亮起。我离故乡的秋越来越远,而那份复杂的、混合着谷香、汗水与黄昏的滋味,却一直留在心头,久久不散。因为,正是这一片片的黄土地养育了太多的我们。
作者简介:王艳军,1969年生于大连瓦房店市,1989年入伍,1993年毕业于大连陆军学院,留校后从事军队政治思想教学工作,主讲军队基层思想政治工作及军营文化课,曾担任军校军事杂志美术编辑和军营文化教材副主编,撰写的多篇学术文章在国家级报纸和军事刊物上发表。近百篇散文、杂文刊载在部分报纸和多家网刊平台上,被某网刊编辑部特聘为签约作家和副主编。部分作品被《阑珊处》、《千百度》、《雨又潇潇》、《绿肥红瘦》等散文集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