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乡,我都像走进一只旧闹钟。老屋已不存在,老屋变成了菜地,年轮化作叶脉、岁月继续生长,父亲的背也弯成了门槛。他八十多岁了,仍习惯早起,像年轻时一样,轻轻拉开门闩,不惊动睡在梁上的月光。
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土的颜色。那是岁月留下的年轮,也是他与土地签下的契约。
父亲不善言辞,却把一生的爱,都种进了地里。春天,他在风里弯腰;秋天,他在风里直腰。如今,他的步伐慢了,但田埂还记得他的脚印,像一行行褪色的诗。
我们的对话很简短,却能在沉默里互相抵达。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习惯了;他问我在外好不好,我说挺好的。我们都学会了把思念藏在“挺好”里。
夜里,窗外的秋风和淅淅秋雨像旧唱片。父亲讲起过去,语气平静,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我知道,那些艰难的岁月,他都用肩膀扛成了风景。
离开的那天,他执意要送我到路口。车开动时,他挥了挥手,像把一生的叮嘱都叠进了那只手。
后视镜里,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故乡的一个标点,停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故乡之所以为故乡,是因为那里有一个人的背影,无论我走多远,它都在原地等我。
父亲的背影越拉越长,它穿过我的童年、青年,穿过我所有的欢喜与失落。它像一根风筝线,一端系着我,另一端系着家。
我知道,终有一天,那条线会变得很轻很轻。但在那之前,我会尽可能多地回去,陪他慢慢走,听他讲那些已经讲过很多次的故事。
因为我知道,在路的尽头,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灯下有一个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