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 长
□李大林
屈指算来,脱下那身心爱的军装,已有不少年头了。可近三十载的军旅生涯,就像刻在骨头上的印记,任凭岁月冲刷,非但不曾模糊,反倒在某些静寂的午后或深夜,愈发清晰地浮现出来。这大半辈子,要感谢的人很多,但每每念及,心头最温热、分量最重的,总是那一声——“班长”。
班长,这恐怕是军中最基层、却又群体大、作用大的一个职务了。他们是兵头将尾,是连着官兵最直接的那根神经,是部队这架庞大机器里最辛勤的“螺丝钉”。我们常把他们称作“军中之母”,这称呼里,有依赖,有亲昵,更有无上的敬意。他们或许没有运筹帷幄的韬略,却有着春风化雨的耐心;他们或许不懂高深的理论,却有着最为朴素的带兵智慧。我的成长,便是从一个又一个班长坚实的臂膀上,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第一个要感谢的,是新兵连的那位班长。他姓张,云南彝族人,黑黑瘦瘦的,话不多,一双眼睛却亮得慑人,仿佛能看穿你所有偷奸耍滑的小心思。那是我军旅的起点,从一个散漫的地方学生青年,要变成一块合格的“军营砖”,其间的磨砺,可想而知。队列、体能、内务,哪一样都让人脱层皮。年轻人,火气盛,有一次在训练场上,许是太累,许是觉得他要求过于严苛,我竟梗着脖子,当众顶撞了他几句。
那一刻,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队伍里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我瞥见张班长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锋利,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我了我一眼,然后命令队伍继续训练。那一整天,我都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心里七上八下。那时节,部队里确实流传着一些老兵“收拾”新兵的传言,我暗自揣度,今晚我这个“新兵蛋子”怕是躲不过一顿“单独操练”了。
熄灯号响过,营房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巡逻哨兵整齐的脚步声。我躺在硬板床上,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心里盘算了好几套“应急方案”:他若动手,我是忍了,还是……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就在这胡思乱想之际,门口传来张班长低沉的声音:“李大林,你出来一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我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硬着头皮跟他走到营房后面那片空旷的训练场。月光如水,洒在地上,一片清冷。我紧绷着身体,准备迎接预料中的风暴。
可他开口第一句话,我就惊呆了。
“想家不?”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递过来一支烟,我机械地接过。他给自己也点上一支,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
“我当年刚当兵时,也跟你一样,是个犟驴子。”他吐出一口烟,缓缓地说,“觉得班长处处针对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可后来才明白,严是爱,松是害。这身军装穿上身,你就不再是爹妈跟前可以撒娇的孩子了。战场上,一个动作不到位,丢的可能就是命!我现在对你们狠一点,将来你们就能在战场上活下来。”
那个夜晚,他没有一句斥责,更没有想象中的拳脚。我们就像两个朋友,在月光下聊了很久。他讲起云南彝乡的大山,讲起他当兵离家的不舍,讲起他如何从一个“孬兵”变成“标兵”。他说的道理,朴素得像脚下的泥土,却字字砸在我的心坎上。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不服和戒备,都冰消瓦解了。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威严冷酷的班长,而是一个兄长,一个真心盼着你好的“军中之母”。
从那以后,我像是换了一个人。训练不再叫苦叫累,内务标准主动提高。张班长在我军旅生涯的这张白纸上,画下了最正、最直的第一笔。他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纪律,而真正的力量,往往源于最柔软的内心。
我第二位要深深感谢的班长,是我在团宣传股时的股长老陈。他可是全军闻名的模范班长,是一篇轰动全军的报告文学《军中之母》的原型人物,还荣立过一等功!能在他手下工作,是我莫大的荣幸。
刚到宣传股时,我满脑子都是“宏大叙事”,写的新闻稿总喜欢堆砌华丽的辞藻,追求所谓的“高度”。可稿子送到陈股长那里,总被改得“体无完肤”。他从不直接否定我,而是把我叫到身边,指着稿子说:“小李啊,你看这里,‘官兵们斗志昂扬,士气高涨’,这八个字,能让我看到哪个兵的脸?听到哪个兵的笑声吗?”
他看我一脸茫然,便放下稿子,拉着我就往基层跑。火炮训练场、侦察兵障碍场、炊事班的后厨……他带着我,一待就是一天。他让我看炮兵挖掩体的满身尘土,听侦察兵训练时那声嘶力竭的呐喊,闻炊事班战士为做好一顿饭而淌下的汗水。
“新闻稿的生命力在哪里?”在从基层返回的212吉普车上,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自问自答,“不在你我的办公室里,就在这泥土里,在战士们的皱纹和茧子里。你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带着他们的体温,嗅得到他们的汗味,那才叫真实,那才有力量!”
陈股长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他写的材料,写的都是普普通通的兵,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话,可偏偏就能直击人心,让人感动,让人振奋。他告诉我,“军中之母”的“母”字,不仅是生活上的关心照顾,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滋养和引领。作为一个宣传干事,你的笔,就是你的枪,你要用这杆枪,去为战士们“母亲”般地讴歌与代言。是他,教会了我什么是新闻的真实,什么是文字背后沉甸甸的责任。
而我的第三位班长,则是我人生路上一位更为重要的领路人。那时,我已担任团政治处主任,我们的团政委,老范,便是我们团党委“一班人”的“班长”。
在我当时的认知里,“班长”要解决的,多是班子成员间的思想统一问题。直到我自己成了矛盾的一方,才真切体会到老范那“四两拨千斤”的功力。那场风波的起因,是部队铁打的规矩:每周四为法定“教育日”,教育时间必须得到保证。偏偏那个周四上午,我接到宣传股长的报告,说司令部未与政治处作任何协调,便直接抽调了一个连去搞野外强化训练。
这无异于一记闷拳。我当即就上了火气,觉得这不仅是对政治教育时间的挤占,更是对党委既定规章和政治工作权威的挑战。我径直找到参谋长,语气里难免带点情绪:“老吴,今天可是教育日,全团的教育整顿方案早就下发,你调走一整个连队,这课还怎么上?”
参谋长是位军事干部,嗓门大,性子直,也是寸步不让:“主任,演习任务迫在眉睫,哪个环节跟不上,到时候掉了链子,谁负这个责?训练场就是战场,一刻也耽误不起!你们那些课,补一补不就完了?”
我们俩在办公室里就争执起来,他强调军事任务的刚性,我坚持政治教育的严肃,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一下子绷紧了。消息显然很快传到了范政委那里。
若是一般的“班长”,或许会各打五十大板,或者强行命令一方服从。但老范没有。他先把我叫到办公室,没让我汇报,反而给我倒了杯茶,像是拉家常一样问:“心里有委屈,觉得军事干部不尊重政治工作,是吧?”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你的原则没错,教育日的时间必须保证。但你想过没有,参谋长他为什么这么急?甚至不惜违反程序也要抢这一天的时间?”
下午,他同样找参谋长谈了心。晚上,他召集我们两人一起在营区散步。全程他没有评判谁对谁错,而是把我们争执的焦点,从“谁占了谁的时间”这个死结上,巧妙地引向了“如何共同保证演习任务圆满完成”这个大局上。
“你们的出发点都是好的,一个为了战斗力,一个为了生命力,都是为部队负责。”他看看我,又看看参谋长,“但方法都简单了。政治处能不能把教育内容做得更精炼、更贴近实战?甚至把课堂部分移到训练场?参谋长你呢,程序就是规矩,这次破了例,下回别的部门也这么干,还不乱套?”
他几句话,像一把钥匙,解开了我心里的锁。我意识到,我执着于“时间”这个形式,却忽略了“教育效果”这个本质;参谋长追求训练进度,却轻视了程序公正带来的凝聚力。最后,我们商定,政治处派出干事跟随训练,现场采集素材,当晚利用休息时间开展结合任务的政治动员;参谋长则保证,今后军事工作涉及占用政治时间事项,必先协调。
这件事让我对“军中之母”的理解,达到了一个新的层面。老范这个“班长”,教会我的不是如何坚持己见,而是如何在复杂的矛盾中,看到高于个人职责的全局利益,并用智慧和胸怀去“拢”住人心,将对抗转化为合力。他让我明白,真正的领导力,是化阻力为助力的艺术。
时光荏苒,离开火热的军营已整整六个年头了。如今,我也到了鬓角染霜的年纪,可这近三十年的军旅光阴,非但没有随风飘散,反而在岁月的沉淀下,愈发清晰厚重。闲来无事时,那些过往的人和事,总如电影般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而其中最鲜活、最温暖的,永远是那一个个不同面容、不同岗位,却同样被唤作“班长”的身影。
我常常想,我这一生,骨子里最好的那些东西——那份坚韧,那份对真实的敬畏,那份对集体的担当——究竟是从何而来?溯源而上,总能看见他们的影子。是张班长在那片月光下,为我系好了军旅生涯的第一颗风纪扣;是陈班长用他那支沾着泥土芬芳的笔,为我指明了何为文字的生命与责任;是范政委用他那“拢”班子的艺术,让我真切地看到了何为格局与胸襟。
他们,就是“军中之母”这个词最生动的注脚。这种“母”,并非仅是生活上的嘘寒问暖,更是一种精神的孕育与传承。他们以一种近乎本能的耐心与智慧,将纪律、忠诚、勇气与爱,一点点浇灌进我们这些年轻士兵的生命里,塑造了我们的魂魄。
如今,我也在过着平凡的日子。只是在某个清晨,当我一丝不苟地折好被子;在阅读一篇报道时,下意识地去辨别其中情感的真伪;在与人协作共事时,总能首先想到团队的利益……这些瞬间,我会蓦然一怔,随即了然一笑。原来,他们从未离开。班长们早已将他们最宝贵的东西,变成了我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成为了我言行举止的一部分。
窗外,夜色宁静,万家灯火。这份深深的感激,如今不必再大声说出口,因为它已沉入心底,化作了面对生活时,那份不变的踏实与从容。
作者简介:李大林,四川渠县人,现居成都市。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解放军报》《中国国防报》《中国青年报》等中央和省级以上报刊杂志发表文章800余篇,参与编著《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第五十四集团军军史》《韩怀智回忆录》,个人著作《铁军寻根》《山河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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