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辉成
在山东省东平县旧县乡中学与北吉城村之间,一座青石垒砌的“群英渡槽”自西向东跨越246省道,已静静矗立近半个世纪。作为20世纪70年代中国农村水利建设热潮中诞生的“空中水渠”工程,它总长275米,横跨16个主孔,不仅曾是吉城管区千亩山丘地的灌溉生命线,更用每一块砖石镌刻着“愚公移山、自力更生”的时代精神,永远留下了当年参与修建的普通村民战天斗地、改造自然的伟大精神。
1975年的齐鲁大地,水利建设的号角响彻乡村。旧县乡吉城管区,“十年九旱”是刻在百姓心头的难题,农田收成全看天脸色。作为陈山口扬水站的核心工程,群英渡槽的修建被寄予厚望——它需要将水源引过公路,输送到干旱的山丘地带,彻底改写“靠天吃饭”的困境。可当时的条件远比想象中艰苦:没有大型吊装机械,没有精密测量仪器,甚至建材供应都时常紧张。旧县乡的村民们却没被难住,他们自带铁锹、扁担,揣着窝头咸菜就上了工地,一场“战天斗地”的水利会战就此拉开序幕。
渡槽建设的第一关,是16个主孔的拱券砌筑——这是决定工程稳固性的关键,既要承受自身重量与水流压力,又要保证弧度精准,让水流顺畅通过。年过五旬的老石匠张广田,成了攻克这道难关的核心人物。他带着祖传的墨斗、水准尺和磨得发亮的凿子,一上工地就扎进了拱模搭建的工作里。没有现代校准设备,他就用线锤一遍遍地吊测,连续三天蹲在临时搭建的脚手架上,膝盖被木架磨破了皮,渗出血迹也只在裤子上垫块布继续干。他还琢磨出“三点校准法”,在槽体两端和中点做好标记,通过反复比对让拱券弧度误差控制在半寸以内,比当时的施工要求还要精准。遇到年轻石匠砌缝不平整,他总会手把手教:“灰缝要像用线切的一样齐,砖石得像长在一起似的牢,这渡槽要管几十年,不能给子孙后代留隐患。”整个施工期间,经他手的8个主拱没有一处出现尺寸偏差,如今走近渡槽,槽体侧面那些严丝合缝的勾缝,还能看出他当年的手艺功底。
拱券要精准,建材运输更要跟上。渡槽用的砖石都来自3公里外的山采石场,没有卡车运输,全靠人力肩扛手抬。32岁的生产队长刘长顺,主动扛起了运输队的担子。他给自己定了个“硬规矩”:每天比别人多跑两个来回,每趟多扛两块砖。寒冬腊月里,山风刮得像刀子,他却光着膀子扛着百余斤的石料爬坡,汗水浸透的粗布衫很快冻成冰壳,贴在背上硬邦邦的。肩膀被扁担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最后长成了厚厚的茧子,他却从没喊过一声疼。有一次,运送石料的平板车陷进了泥坑,他二话不说就跳进齐膝深的冷水里推车,冰水顺着裤腿灌进去,冻得他牙齿打颤。事后他发了高烧,躺在工地窝棚里浑身发冷,却只休息了一天就强撑着上了工地。妻子带着孩子来送干粮,看到他消瘦的脸和冻裂的手,忍不住掉眼泪,他却笑着安慰:“等渡槽通了水,地里的玉米、小麦能丰收,这点苦算啥?”
工地上,还有一支格外亮眼的队伍——王桂英带领的12名妇女组成的“铁姑娘班”。起初有人劝她们:“这是男人干的重活,你们别来凑热闹。”王桂英却不服气:“男人能扛砖,我们就能筛沙和泥,力气小点儿,多干会儿总能补上。”她们包揽了筛沙、和泥、捡拾砖石的活儿,每天天不亮就到工地,天黑透了才收工。和泥是个体力活,王桂英抡起铁锹的架势不比男人差,一天下来胳膊肿得抬不起来,晚上就在煤油灯底下用热毛巾敷,第二天照样准时上工。当时水泥供应紧张,为了不浪费材料,她们摸索出“细沙过三遍、灰浆按比例”的法子,每一锅砂浆都要反复搅拌,确保强度达标。有一次突降暴雨,刚和好的几吨砂浆眼看要被雨水冲毁,王桂英第一个冲上去,用塑料布裹住料堆,其他姑娘也跟着扑上来,用身体挡住风雨。等雨停时,她们浑身都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砂浆却一点没浪费。后来渡槽南面“自力更生”四个石刻标语的基座,就是她们一块块捡拾碎石砌成的,那规整的纹路里,藏着不输男人们的韧劲。
除了村民们的苦干,技术支撑也离不开。从县里水利站抽调来的技术员李庆林,虽只有20多岁,却是工地上的“主心骨”。渡槽最大径跨20米的主孔,需要特殊的拱架支撑,要是设计不当,很可能在施工中坍塌。李庆林翻遍了水利工程图纸,又参考当地传统桥梁的建造工艺,最终设计出“木架分层承重”方案——用当地盛产的松木搭建多层拱模,既节省了稀缺的钢材,又能分散重量,保证稳固。为了测算精准的过水流量,他带着简易流速仪在河边蹲守了半个月,记录不同水位的水流变化,白天在河边观测,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画图计算,被窝里总揣着几张图纸,想起问题就立刻起身记录。有一次,他巡查时发现一处基槽有轻微沉降,要是不及时处理,后续砌筑的砖石很可能开裂。他连夜召集工人,用碎石和水泥砂浆加固,忙到后半夜才歇下,最终避免了返工浪费。村民们都信任他:“小李技术员虽然年轻,却比老把式还靠谱,有他在,我们心里踏实。”
就这样,在无数双手的接力下,群英渡槽终于在1976年建成通水。当清澈的水流顺着275米长的槽体流淌,滋润着干涸的农田时,工地上的村民们欢呼雀跃,不少人红了眼眶——那是汗水浇灌出的希望。此后数十年里,这座“空中水渠”始终坚守岗位,让吉城管区的庄稼有了稳定收成,彻底改变了“十年九旱”的农业格局,成了百姓口中“看得见、用得上的救命工程”。
时光荏苒,随着现代农业水利设施的完善,群英渡槽逐渐卸下了“灌溉主力”的重担,却被赋予了新的使命。因其独特的历史价值与手工建造的建筑风格,它被列为当地文物,成了见证新中国大兴水利历史的“活载体”。如今走近渡槽,砖石表面还能辨认出当年工匠的手印,南北两面“愚公移山”“自力更生”的石刻标语在阳光下依旧醒目,仿佛在向过往行人讲述着那段奋斗岁月。每到周末,常有游客专程驱车而来,站在公路旁仰望这座“空中石桥”,用镜头记录它与现代乡村风光的交融;当地村民也会带着孩子来,指着渡槽讲张广田、刘长顺、王桂英们的故事,让那份艰苦奋斗的精神代代相传。
从灌溉生命线到文物地标,从建设热潮中的“群英之作”到如今的文旅名片,东平旧县乡群英渡槽早已超越了水利工程的意义。它是用砖石垒砌的丰碑,更是用精神铸就的坐标——那些老石匠的专注、生产队长的担当、“铁姑娘”的韧劲、年轻技术员的智慧,都融入了每一块砖石,提醒着人们:美好生活从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无数普通人用双手与汗水拼出来的。这份“愚公移山、自力更生”的精神,也将在岁月流转中,永远闪耀在东平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