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疹镇
文/笔嘴
一
本想不提及陈寡妇的,但不提及陈寡妇似乎又不妥。
陈寡妇诊所门前的石榴树又开花了,血红血红的,像是被夕阳浸透了的云朵不小心掉了几片在枝头,镇上的人都说,这花开得不祥。
陈寡妇诊所,这名字听着就让人感到霉气,她十几年嫁给了十几个丈夫,十几个丈夫都在婚后不到一个月就驾鹤西游了,有两个还西游在洞房花烛夜里,她自己说自己是寡妇命,离开这个世界前,她把诊所挂上一木牌:陈寡妇诊所。
李桂兰坐在诊所里,望着窗外的石榴花出神,她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节奏紊乱如同她此刻的心跳。
陈寡妇离世后,李桂兰接手了这诊所。
又到花期了,李桂兰心想,十七年,整整十七年了。
下一个。她朝外间喊了一声,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一个年轻男孩怯生生地走进来,不超过二十岁,额头上还冒着几颗青春痘。
躺下吧。李桂兰指了指角落里的检查床,自己则去洗手池边慢条斯理地消毒双手,水流哗哗作响,掩盖了房间里细微的颤抖声。
医生,我就是想来检查一下,最近身上起了些红点……男孩脱掉上衣,露出瘦削的胸膛,胸膛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红色疹子。
李桂兰戴上手套,手指轻轻按压那些红点: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这个月,镇上好多人都长了这种疹子。男孩的声音里带着恐惧,他们说,说是从您这里传出去的病。
李桂兰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
他们说什么你都信?她轻笑一声,眼神却飘向了窗外。
十七年前,也是石榴花开的季节,她在这同一间诊所里接到了自己的诊断书,子宫癌晚期,医生说她最多活不过三年。那天下午,她丈夫收拾行李离开了小镇,留给她一纸离婚协议和这间破旧的诊所。
当晚,她撕毁了诊断书,烧掉了所有病历,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誓,既然命运不公,她也不必再遵守什么规则。
第一个是镇东头的铁匠王,壮实得像头牛,她在夜里敲响他的门,说需要安慰,王铁匠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日里矜持的女医生,最终还是让她进了屋。
事后,李桂兰没有感到羞耻,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像是挣脱了无形的枷锁。第二天,她又找了木材厂的张老板,然后是学校新来的体育老师……
医生,这病严重吗?男孩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
死不了。李桂兰淡淡地说,摘下手套,普通过敏,开点药膏擦擦就好。
男孩松了口气,迅速穿好衣服,付钱时,他忍不住问:那为什么镇上的人都说这是艾滋病?
李桂兰直视男孩的眼睛:因为你我都清楚,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这几颗疹子。
男孩的脸一下子红了,慌忙离开了诊所。
李桂兰走到窗前,看着男孩远去的背影。石榴花在夕阳下红得刺眼,像是无数双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小镇。
她知道自己在撒谎,那红疹确实是某种东西的开始,但不是过敏。
二
五十公里外的张家村,妇女主任张玉芬正在村委会办公室整理材料,她四十五岁,风韵犹存,眼角虽有细纹,但身段依然窈窕。墙上挂着她被评为模范家庭的奖状,镜框擦得一尘不染。
玉芬主任,明天县里有检查团来,您准备一下接待工作。老书记走进办公室,声音洪亮。
张玉芬抬头,与老书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的,书记放心。
他们曾经有过五年私情,直到三年前老书记退休,把位置让给了自己的侄子,这段关系留给张玉芬的纪念是她的大儿子小军,如今已经二十岁,眉眼间越来越像老书记。
下班回家路上,张玉芬遇到了包工头大刘,他正指挥工人修葺村口的石桥。
玉芬主任,小亮最近学习成绩不错。大刘看到她,走过来低声说。
小亮是张玉芬的小儿子,今年十六岁,大刘是他的亲生父亲,这是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秘密。
你少接近小亮,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张玉芬冷冷地说,脚步不停。
回到家,丈夫张建国已经做好了晚饭,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县农机站工作,每天往返五十公里,只为给家人好一点的生活。
爸,我女朋友怀孕了。饭桌上,大儿子小军突然宣布。
张建国喜笑颜开:好事啊,赶紧把婚事办了,我要抱孙子了。
小军却面露难色:可是,她说孩子可能不是我的。
张玉芬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胡说八道!张建国拍桌子,我们老张家的种,怎么可能不是你的?
晚饭在不愉快中结束。
深夜,张玉芬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身边的丈夫鼾声如雷,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几天前,她身上也开始出现那些红点,像是某种警告。
第二天,张玉芬请了假,悄悄去了县医院。检查结果要一周后才能出来。
回村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地在李桂兰的诊所前下了车,两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对视的瞬间,似乎都明白了什么。
你也长了那红疹?李桂兰问。
张玉芬点头。
李桂兰轻笑:进来吧,我们聊聊。
诊所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两个中年女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斑驳的木桌。
我从不说谎。李桂兰平静地说,十七年前,我查出子宫癌晚期,医生说活不过三年,男人抛弃了我,现在,我还活着,是不是奇迹?
张玉芬惊讶地看着她。
我丈夫跑了,留下我和这间诊所,我想,既然都要死了,为什么不活得痛快一点?李桂兰点了一支烟,于是我开始了那个,对男人,对命运,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
你故意传播疾病?张玉芬颤抖着问。
李桂兰吐出一个烟圈:最初不是,最初没有这个病,最初只是找刺激图快活,后来发现身上出现那些红点,也不知道是哪个男人传染给我的,检查后才知道是HIV阳性,我想停下,但已经停不下来了,那种感觉,像是站在悬崖边,明知下面是深渊,却忍不住想跳。
你疯了!
也许吧。李桂兰苦笑,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张玉芬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有两个儿子,都不是我丈夫的,大儿子是老书记的,小儿子是包工头大刘的,现在,大儿子的女朋友怀孕了,说孩子可能不是他的……
都疯了,这个社会疯了。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两个女人同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苦涩和荒谬。
我们都被困住了。李桂兰说。
一周后,张玉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HIV阳性。同一天,大儿子小军的未婚妻确诊怀孕,同时身上也出现了那些红疹。
张建国在得知一切后,沉默地收拾行李,临走前,他看着张玉芬,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为什么?
张玉芬无法回答。
当晚,张玉芬来到李桂兰的诊所,诊所里聚集了十几个镇上和村里的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红疹,他们沉默地坐着,像是等待审判。
我们都完了。一个年轻人说。
不一定。李桂兰突然站起身,现代医学可以控制病情,我们可以开始治疗……
然后呢?张玉芬打断她,我们的家庭呢?生活呢?还能回到从前吗?
回到他妈那个屄!众人异口同声。
窗外,石榴花开始凋谢,血红的花瓣飘落一地。
深夜,李桂兰和张玉芬并肩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远处,镇广场上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新闻:一种新型免疫缺陷症正在局部地区传播,症状为皮肤出现红色疹子……
我们会下地狱的。张玉芬说。
人间已是地狱。李桂兰回答。
她们继续走着,身后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很长,像是两个背负着沉重罪孽的灵魂,在夜色中无尽地延伸。
突然,张玉芬停下脚步,指着天空:看,月亮变红了。
李桂兰抬头,一轮血月挂在空中,洒下诡异的光芒,整个小镇仿佛被笼罩在一片血色之中。
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报应。李桂兰轻声说。
第二天清晨,人们在诊所后的石榴树下发现了李桂兰的尸体,她穿着整洁的白大褂,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树上挂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红疹不是诅咒,而是真相的颜色。
张玉芬接管了诊所,开始组织感染者进行治疗,她不再隐藏自己的病情,而是公开讲述自己的故事,奇怪的是,那些红疹在人们开始面对真相后,渐渐变淡了。
血月之夜过后,小镇和村庄似乎都变了,人们不再回避谈论疾病和背叛,而是开始正视自己的选择与后果。
张玉芬站在诊所窗前,看着又一年的石榴花开花落,她身上的红疹已经褪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生命给予的警示。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听到李桂兰的声音在风中低语:我们都被困住了,但也许,救赎就始于一个真相。
窗外的石榴花依旧红得刺眼,但已不再令人恐惧,它们只是花,顺应季节开放凋零,如同生命本身,充满错误,却也蕴含希望。
三
李桂兰死后第七天,张玉芬在诊所的暗格里发现了一本皮质封面的日记本,日记本扉页上写着:我的罪与罚——李桂兰。
2005年3月15日,今天确诊了。子宫癌晚期。王医生建议我立即住院治疗,但成功率不到30%。丈夫晚上回来,看到诊断书后一言不发。半夜我醒来,发现他在阳台抽烟,背影陌生而遥远。
2005年4月2日,他开始收拾行李,说无法面对一个不完整的女人。多么可笑,十年前他追求我时,说就喜欢我的清高和纯洁。如今我病了,就成了不完整的人。
2005年4月18日,诊所的病人越来越少。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怜悯。我讨厌这种眼神!我不是需要同情的弱者!今晚我做了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乌鸦,啄食着自己的内脏。
2005年5月9日,第一个是王铁匠。他妻子五年前跟人跑了。我深夜敲他的门,他惊讶得说不出话。事后,我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原来我还能被渴望,即使是肉体上的。
2005年6月12日,今天又找了三个男人。木材厂的张老板、学校的体育老师、还有卖猪肉的小刘。他们都很乐意,甚至感激。多么可悲的世界。
2006年1月3日,一年过去了,我还没死。癌细胞似乎停止了扩散。这是上帝的玩笑吗?让我活着承受更多的耻辱?
2007年8月15日,今天遇到了一个特别的男孩,不到二十岁,害羞得不敢看我的眼睛。我竟然心软了,让他离开。这是我两年来第一次拒绝。
2008年9月22日,身上开始出现红疹。检查结果:HIV阳性。我本该感到恐惧,却意外地平静。也许这就是我等待已久的审判。
2010年5月7日,镇上越来越多人出现红疹。我知道是我传播的,却停不下来。 这种生活已经成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
2022年10月31日,昨晚梦见了石榴树在流血。醒来发现窗外真的下起了红雨。 是警告还是救赎?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张玉芬合上日记,手在颤抖。她不是无辜的旁观者,而是另一个李桂兰,只是伪装得更好。
张玉芬嫁给张建国时刚满二十岁。他是县农机站的技术员,老实本分,是父母眼中的佳婿。
新婚之夜,张建国笨拙地拥抱她,承诺会一辈子对她好,张玉芬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这就是她等待已久的爱情吗?如此平淡无奇。
第一次出轨是在婚后的第三年,老书记找她谈话,说看好她的能力,要提拔她为妇女主任,谈话持续到深夜,办公室的灯忽明忽暗。
玉芬啊,你要明白,在这个位置上,需要有人支持。 老书记的手搭上她的肩膀。
张玉芬没有拒绝,部分出于恐惧,部分出于一种隐秘的渴望。与丈夫的温吞不同,老书记的强势让她感到一种被征服的快感。
大儿子小军出生后,张建国欣喜若狂,却不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张玉芬看着丈夫抱着婴儿的幸福模样,内心有过短暂的愧疚,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优越感取代——这些男人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次出轨对象是包工头大刘,他粗犷豪放,与老书记的权谋算计完全不同,张玉芬在他身上找到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小儿子小亮出生后,张玉芬曾试图回归家庭,她努力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平淡的生活很快又让她感到窒息。
妈,为什么爸爸和我们的性格差那么多?小军十六岁时曾问过这个问题。
张玉芬心里一惊,表面却平静:性格不像很正常,你随我。
如今,真相大白。张玉芬站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看着墙上那面模范家庭的锦旗,只觉得讽刺。
红疹镇上的红疹开始出现诡异的变化,最初只是普通的皮疹,后来却开始形成奇怪的图案,有的像眼睛,有的像嘴唇,有的甚至组成了模糊的文字。
一个小学教师背上的红疹组成了欺骗二字;饭店老板胸前的红疹形成了虚荣的图案;更令人震惊的是,老书记手上的红疹竟然组成了权力两个字。
张玉芬发现自己胸口的红疹也形成了图案,一只展翅的鸟,却被锁链缠绕。
这是集体的心理投射。新来的心理医生解释说,红疹成了人们内心秘密的外在表现。
小镇陷入了恐慌,人们不敢再赤裸相见,炎热的夏天也穿着长袖衣物,镜子成了最可怕的物品,因为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内心的真相。
小军的女友小梅流产了,医院检查发现,她根本没有怀孕,只是得了假孕症,这一发现让小军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如果女友没有真的怀孕,那她为什么要说谎?
我只是想测试你有多爱我。小梅哭着说,我周围的朋友都用这种方式测试男朋友。
小亮则开始逃避家庭,他经常去李桂兰的诊所旧址,在那里遇到了其他红疹患者,他们组成了一个秘密的小团体,分享彼此的故事。
我恨我妈妈。一个女孩说,她表面上很虔诚,每天去教堂,却和我最好的朋友的爸爸有染。
至少你妈妈还假装虔诚。另一个男孩苦笑,我妈妈直接带男人回家,当我爸爸不存在。
小亮沉默地听着,他无法谴责母亲,因为他自己也继承了那种不安分的血液,他已经同时与两个女孩交往,却对彼此隐瞒。
四
血月之夜并非偶然,天文台的记录显示,那晚并没有特殊的天文现象,小镇居民看到的血月,似乎是集体幻觉。
更诡异的是,从那一夜开始,小镇的石榴树全部开出了血红色的花,无论什么季节,而且这些花不会凋谢,只是颜色会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深。
botanist 研究发现,这些石榴花含有一种罕见的神经毒素,能够影响人的潜意识,让人更容易暴露内心的秘密。
红疹镇成了真相的牢笼。张玉芬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们无法再隐藏,因为我们的皮肤已经成为了告密者。
张玉芬开始组织真相聚会,让镇上的人有机会坦诚自己的秘密。
第一次聚会只有五个人参加,一个男人承认偷了邻居家的钱;一个女人坦白曾经虐待自己的孩子;一个青少年说自己经常在商店偷东西。
随着聚会次数的增加,参加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坦诚面对自己的人,身上的红疹开始变淡。
小军和小梅参加了聚会,小梅承认,她谎称怀孕是因为缺乏安全感;小军则坦白,他早就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儿子。
当我们停止说谎,疾病就开始消退。张玉芬在聚会中说。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面对真相,老书记从未参加聚会,他手上的权力红疹越来越深,最后变成了暗紫色。
包工头大刘则选择了离开,他卖掉了在镇上的产业,去了北方城市,临走前,他留给张玉芬一封信:我无法面对这种赤裸的真相,我选择逃避。
一个植物学家来到红疹镇,对变异的石榴树进行研究,他发现这些树的根系深入到了一处废弃的矿坑,矿坑中含有一种特殊的矿物质。
这种矿物质能够与人类的情感产生共振。植物学家解释说,石榴树通过根系吸收了这些物质,然后通过花朵释放出来,影响人的神经系统。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影响是可逆的。当人们停止说谎,大脑分泌的化学物质会中和这种影响。
张玉芬想起了李桂兰日记中的一句话:也许红疹不是诅咒,而是礼物——强迫我们面对真实的礼物。
一年后,红疹镇恢复了正常,大多数人的红疹已经消退,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是提醒他们曾经的故事。
石榴花依然鲜红,但不再诡异,反而成了小镇的特色,游客慕名而来,听镇上的人讲述那段奇异的历史。
小军和小梅结婚了。婚礼上,张建国作为父亲出席,虽然他已知晓真相,但还是选择原谅。
你们永远是我的儿子。张建国对小军和小亮说,血缘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起生活的岁月。
张玉芬继续经营诊所,专门帮助有心理问题的人,她每周仍组织真相聚会,但参加者不再是为了治疗红疹,而是为了心灵的释放。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张玉芬会来到李桂兰的墓前,放上一束石榴花。墓碑上刻着李桂兰生前自己选择的话:这里躺着一个曾经迷失的女人,最终在真相中找到了安宁。
风吹过石榴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个秘密在低语,又像是解脱后的轻叹。
小镇的夜空中,月亮皎洁明亮,不再有血色的阴影。
作者简介:
笔嘴,本名栾加合,山东高密东北乡人。莫言研究会会员,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闪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中寓闪高密市东北乡笔嘴书屋闪小说创作基地主任,中国闪小说十大新锐作家,中国微文学十大名家,中央新影中学生频道榜样力量栏目形象大使、高级顾问,新中国成立75周年功勋人物,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高密东北乡作家协会主席,潍坊鲁风弥水文化交流中心高密分中心主任、分学会会长,《红高粱》电视剧群演执导兼演员,参演过多部影视剧,主编出版闪小说、小小说、诗歌、散文文集《秫秫》《青草湖》《高粱红了》《孤山泉》《记.戏》,出版小说集《花脖子》、散文集《走过昨日的印象》、诗歌集《一路奔跑》、闪小说集《心归》《秫秫》、长篇小说《紫秫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