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桑李家湾
赵志超
李家湾(网络图)
李家湾位于湘潭县云湖桥镇东石村,犹如一块碧玉,藏在湘中大地的褶皱里。百年风雨掠过这片土地,将晚清大宅院的兴衰、学堂的更迭、游子的足迹与时代的印记,一一镌刻进时光的年轮。如今,虽不闻当年的琅琅书声,不见旧时的青砖黛瓦,但唯有“李家湾”三字,仍像一根细密的丝线,牵动着我心中最柔软的乡愁——那是我少年时光的底色,是我人生最初的课堂。
李家湾的根,深扎在晚清一座宏大的李姓宅院里。那屋子依着地势铺展,上、中、下三梯栋层层递进,左、中、右三直排规整铺开,右、后、左三方以多边屋代替围墙,延伸至门前的月塘边,折出四分之一弧度,恰似一双守护家园的臂膀。近百间房屋错落有致,28个大小天井与花台点缀其中,既通风透光,又藏着中式建筑的古朴雅致。大门处的麻石门当、骑鼓厚重威严,超厚杉木制成的门页用扁铁铆合,推阖时“吱呀”作响,似在诉说着大宅的过往;前栋檐口与风火墙前,雕龙绣凤,彩绘八仙的纹样虽经风雨洗礼早已褪色,却仍能窥见当年的匠心。
20世纪70年代,我走进了这所名叫“东方红”的山村学校,并在这里度过了两年的初中时光。那时的我,总爱摩挲着教室门框上的木纹,思量那木头里藏着多少故事。
1957年5月,李家湾完小高一班学生毕业照。(吴东林供稿)
李家湾的月塘,约有六亩水面,水清如镜,默默映照着大宅的百年兴衰。塘边立着一棵树龄两百年以上的古樟,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曾被县林业局挂牌保护多年,也是我上学时最熟悉的“伙伴”。1945年7月29日,王震、王首道率领的八路军南下支队到达湖南,由宁乡新田湾冒雨急行军,分两路过境烟山,分别于李家湾大屋和小楠竹山宿营。在当地老人的记忆里,八路军战士纪律严明,秋毫无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在李家湾还主动帮老百姓挑水、打扫卫生。大宅门前的古樟下或许还留存着战士们歇脚的痕迹,那些温暖的身影,后来总让我想起课本里“军民鱼水情”的字句,悄悄在心里种下了“责任”的种子。可惜的是,2018年,李家湾组清淤月塘时,误将污泥堆于树周,因养分过剩,导致古樟悄然枯萎,数年后枯死。那年,当我回乡路过李家湾瞭望月塘时,只见寥落的月塘边空空荡荡,我心里也随之空空落落——那是陪伴我度过无数个上学清晨的老樟树啊!
李家湾的命运,总与“文脉”二字紧密相连,而我最珍视的,是它作为“东方红学校”的那段时光。1940年,本地名流周凌亨买下这幢大屋,供家人居住。1954年这里成了李家湾完全小学,1966年前后升格为初中,“文革”期间更名为东方红学校。至于为什么命名为“东方红”,我想大概与学校所处的位置东塘大队有关——这个带有时代色彩的校名,比起土气的“东塘”二字,应当说是“洋气”多了。
1974年9月,12岁的我,便踩着晨露,怯生生踏入了这所学校的大门。学校里有初中,也有小学,每天都很热闹。我们同年级有两个班:初八班,学生来自东塘、黄金、天星三个大队;初九班,学生来自响塘(寒婆)、群力(石家)、石牛三个大队。时任校长陈大炎,身材高大,头发有些稀疏,讲起话来不紧不慢,却很有力度,在师生中亦有威信。从与高年级同学的交谈中得知,前任校长叫陈方选,是一位民主人士,也是一位献身教育的女老师,一辈子没结婚,却培养了许多优秀的学生。她为人谦和,心地善良,在师生中拥有很好的口碑。
2012年4月,吴东林老师(前排右一)与1957年李家湾完小首届同学合影于楠竹山镇。(吴东林供稿)
至于班主任老师,前后换了几任,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吴东林老师。吴老师是土生土长的烟山人,家住天星大队(今属黄金村),1957年毕业于李家湾完小。他擅长写作,才气纵横,教我们写作文,有时还亲自写脚本,如快板、“三句半”等,供学生排演节目;他还有管理才干,能发挥班干部作用,让学生自我管理,把班务搞得井井有条。遗憾的是,吴老师只教了我们一学期,便调到公社改行搞行政去了。后来,他在云湖桥镇民政所长任上退休;退休后,还担任过镇文联副主席。如今,吴老师年逾八旬,身体尚健,偶尔还写些诗文。
我的老家在石牛大队梅子生产队,离李家湾有近十华里,每天上学,是我少年记忆中最深刻的“修行”。母亲为了养家糊口、偿还家中建房欠下的债务,长期在外做缝纫,靠手艺挣钱养家,家里做饭、喂猪、洗衣服等家务活,便落在了我和读小学的妹妹身上。每天天刚蒙蒙亮,我就摸黑起床生火,炉锅在灶上“咕嘟”冒热气时,我一边喂猪一边盼着饭熟,等不及炒菜,便就着一碗蒸熟的盐辣椒扒拉几口饭,揣上一只煨得软糯的红薯出门了;有时实在赶不及,便抓个生红薯塞进书包,连跑带赶地追上同路上学的同学,一齐奔向李家湾的学堂。
我至今还能清晰地理出上学的每一段路:翻过屋后的小山,露水打湿了裤脚;过一条小水圳,走上韶山灌区渠道,能看见渠水映着晨光;下了渠道,来到小楠竹山,沿着田埂穿过田垄,走上一条机耕道,泥土的腥气混着稻花香,随着晨风飘来;来到石牛坝,向右折,过坝桥,沿着一条机耕道笔直地向谭家坳方向前行,其间需经过桥湾里、谭家木,方到达东塘大队易家冲。抬眼望去,隔垅的李家湾遥遥在望,学校门前的池塘和樟树映入眼帘。
那时,我还是个懵懂少年,漫漫上学路,茫茫学子心,却藏着我年少时的“三怕”。
一怕上学迟到。那时家里没有手表、闹钟,全凭有线广播报时,若是早上起床迟了、吃饭慢了,就得一路狂奔。为了省时间,我常追着过路的手扶拖拉机跑,机器“突突”的声响里,我铆足劲往前冲,追上了就赶紧抓住车斗边缘纵身一跃,爬上车去,能少走三四里路;可要是车跑得快,手一滑,没抓稳,便会摔在砂石路上,时常磕得手脚血淋淋的。我的膝盖上至今还留着一块疤痕,那是一次没爬上车去,脚踢到石头摔的,膝上鲜血直冒,痛得我直流眼泪,伤口隔了一个多月才愈合。每次结痂发痒时,我都忍不住摸一摸,便想起自己当时怕迟到、忍着疼一瘸一拐往学校赶的情景。好不容易到了易家冲,还需沿着灵官坝过垅,方能抵达月塘。此时,远处传来清脆的“预备铃”声,我的心跟着提了起来——生怕因为迟到挨老师批评,甚至被罚站。
二怕天气变化。春天下雨时,道路泥泞,田埂滑得像抹了油似的。不小心一跤摔下去,满身泥水,书包里的课本、作业本全泡湿了,上课时只能用手一点点捋干纸页。夏天的雨更急,“孩儿脸似的”说变就变,我经常没带雨伞或雨衣,就得冒雨跑。到了学校,浑身已湿透,没有干衣服换,只能穿着湿衣服上课,后背贴在椅背上凉飕飕的,靠着体温慢慢把衣服沤干;下课铃一响,我便去跑步,或与同学做“挤油渣”的游戏,以保持体温。放学回家,有时也遇雨,路上还可以找地方躲躲雨,等雨停了再走。
三怕饿肚子。那时周一到周五全天上课,只有周六读半天书;学校没有学生食堂,中午全靠自己带饭,或以干粮充饥。家里条件好的同学,用竹编饭笼装着热饭,里面温着几片腊肉或豆腐香干,好下饭;而我,只能啃着早上带去的红薯,硬邦邦的生红薯,咬得牙齿生疼,有时牙齿都弄掉了,满嘴血污,便用课间接的凉水漱口了事。看着同桌小口嚼着豆腐干,我心里又羡慕又馋,可也懂家里的难处,从不敢跟父亲提“要带饭菜”的要求。放学回家途中,经过谭家木,路边有家商店,同学们时常光顾店里,买些副食品充饥解馋。我也偶尔进店去,用卖牙膏皮、鸡内金和捡废塑料换来的零钱,买一两粮票、五分钱的法饼,以饱口福。一口咬下去,酥软香甜,那滋味让我至今仍然记得——那是我年少时最奢侈的“幸福感”。
家里让送饭的机会很少,于我来说,简直是奢望。唯有一次,那天午后,父亲去公社矽砂矿运矽砂,路过东塘,特意绕道李家湾,走到教室门口,掏出一个搪瓷碗,里面盛着热乎的红萝卜炒腊肉,还有一个冒油的盐鸭蛋。在同学们的注视下,我蹲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吃,腊肉的香、鸭蛋的咸,带着父亲的体温,那一刻我鼻子发酸,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沉甸甸的父爱——那是我少年时光中最温馨的记忆。
学校里的时光,苦却鲜活,至今想来仍然滚烫。我们曾趴在课桌上写作文,评湘剧《园丁之歌》。起初说它是“毒草”,让同学们批“师道尊严”;后来又说它是好戏,班主任俞英是一位好老师,把一个“淘气”的学生陶利教育成了听话的好学生。究其原因,还是这出戏得到了毛泽东主席的充分肯定——1974年,毛主席到长沙养病,住了114天,其间看了《园丁之歌》,称它是一出好戏。我至今还记得,当初老师读报纸时的情景,读到精彩处,全班同学一片欢呼声。
最难忘的是学校组织看电影《闪闪的红星》,我们搬着小板凳挤在操场上,银幕上潘冬子举着红星奔跑时,全场都静悄悄的。看到潘冬子勇斗胡汉三,不少同学攥紧了拳头,我也跟着热血沸腾。老师教我们唱电影主题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小小竹排江中游,巍巍青山两岸走。雄鹰展翅飞,哪怕风雨骤。革命重担挑肩上,党的教导记心头,党的教导记心头......”又教我们唱电影插曲《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红星是咱工农的心,党的光辉照万代......”我们扯着嗓子唱,把每一句歌词都记得牢牢的,至今难忘;歌声飘出教室,飘过高高的风火墙,连月塘边的老樟树都好像在听。潘冬子的形象在我心中越来越高大,简直成了我的偶像。那一年,我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我发誓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电影歌曲的旋律,仿佛刻进了我的骨子;后来无论遇到什么难处,想起“党的光辉照万代”的歌词,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那是李家湾的课堂,教给我的第一份“勇敢”。
那时,学校文化生活少,排演样板戏是最热闹的事。班上挑选了几个性格活泼的同学,排演京剧《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的片段。没有道具,就用纸糊枪;没有戏服,就把家里大人的蓝布衫翻了出来;老师和会乐器的同学凑成临时乐队,锣鼓敲得咚咚响,二胡却拉得跑调,笛子也吹得气促,可每个人都演得投入。女同学找来围巾当肚兜,扮演的阿庆嫂机智勇敢,还像模像样;演刁参谋长的男同学,弄来一根剥皮的电线,制成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那样子有些滑稽;演胡司令的男同学,记不住对话就偷偷把台词写在手心,边演边看。演出时,全校师生及周围社员家的孩子都围拢来看热闹,掌声、笑声盖过乐器声。在学校文艺汇演上,班主任吴冬林老师精心指导,同学们还排演过宣传计划生育的“三句半”,那个矮个子同学,敲着小锣当“逗哏”,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最难忘的是勤工俭学,全班同学挑着箢箕,步行四华里,到位于桐子坪的公社矽砂矿去挑矽砂坯。从矿底到矿上堆放矽砂坯的地方,来回三百米,一担坯子上百斤重,我们用箢箕挑着坯子跑来跑去,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汗水湿透了衣裳,也决不叫一声苦。可拿到用“苦力”换来的微薄收入时,我手里攥着钱,心里满是自豪——那是李家湾教给我的“坚韧”。后来,我走向社会,无论多苦的活都敢扛,全是那时练出的性子、磨成的意志。
1957年5月,李家湾完小高二班学生毕业照。(吴东林供稿)
李家湾这片土地,不仅滋养我长大,还给了我成长的动力。新中国成立后,从李家湾及周边走出去不少优秀人才。易家冲的伍劭斌,1968年大学毕业,分配到韶山工作,担任过韶山区委副书记、区长;1983年后,历任湘潭市农业局局长,湘潭县县长、县委书记,湘潭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等职。每当听大人说起伍劭斌的励志故事,我便暗下决心:要像他一样,好好读书,从李家湾走出去,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
时光留不住。1976年9月,我们结束了两年的初中生活,离开李家湾,进入烟山中学读高中。与此同时,黄金、天星大队的学生分流至黄金大队办学,东方红学校的规模渐渐缩小;1978年,因校舍多处成危房,学校迁至易家冲后山,原校舍的木材、砖瓦被悉数拆运过去再次使用。当我重回李家湾时,昔日的教室早已不见踪影,校域土地分给了伍、盛、谢、张四姓六户村民建房,学堂变成了寻常家园。可我总忍不住在塘边徘徊,想找到当年上课的教室位置,想再听一听“红星闪闪亮”的歌声。
如今的李家湾,已无李姓居住,老屋的痕迹早已被新房覆盖;月塘依旧,只是塘边的古樟不在了。迁建易家冲的东方红学校,后来成了烟山乡中心小学,文脉仍在延续;李家湾的旧址上,鸡犬相闻,老人在塘边休闲,妇女在门前择菜,孩子在巷子里奔跑,像极了当年的我。站在月塘边回望,晚清的雕梁、教室的灯光、学堂的书声、孩子奔跑的身影,在脑海里交织——那些赶路上学的清晨,那些啃红薯的中午,那些唱着红歌的午后,那些疼并快乐着的日子,不是褪色的回忆,而是浓缩成血脉里的基因。
李家湾的初中生活,曾教我在艰苦的日子里找甜,在艰辛的路上咬牙;那爬拖拉机的伤疤、湿冷的衣衫、香甜的法饼,还有父亲送来的饭菜,曾教会我坚韧与感恩。李家湾于我,从不是一个地名,而是我人生的起点——它给了我最朴素的教育,最温暖的记忆,让我无论走多远,都记得来时的路,记得要做一个像潘冬子那样正直、勇敢、向上的人。
这片土地的沧桑,终究化作了我前行的力量。
写于2025年10月8—9日
10月10日修改
作者简介:赵志超,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理事、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湘潭市党史联络组副组长。著有《毛泽东和他的父老乡亲》《毛泽东一家人》《走出丰泽园》《播种芳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