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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血染的腊月
一九七五年的腊月,会宁的冬天比往年来得更酷烈一些。北风像刀子,刮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卷起地上的浮土,把天地搅得一片昏黄。这风,也似乎刮进了山沟旮旯里杨家家徒四壁的心里。
杨耀祖蹲在院门槛上,嘴里叼着一杆旱烟,却半天没吸一口,烟早已熄了。他望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树枝在风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哭。屋里,传来婆姨低低的啜泣声,还有小儿子建国因饥饿而细弱的哼哼。
“他爸,要不……再去他舅家看看?”婆姨掀开打着补丁的棉门帘,探出半张焦黄的脸,眼睛里全是乞求,“眼看就年关了,娃连顿饱饭都……”
“甭提他!”杨耀祖猛地吼了一嗓子,像被蝎子蜇了,他额上的青筋暴起,“我杨耀祖就是饿死,冻死,也不再登他王占奎的门!”
话虽狠,可看着婆姨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缩回去的身影,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生生地疼。王占奎,他的亲舅舅,曾经是他最敬重、最愿意付出一切去报答的人。
思绪不由得飘回三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舅舅王占奎因为倒卖队里的粮食被扣上了“投机倒把”的帽子,五花大绑就要被拉去批斗,是杨耀祖,这个当时还浑身是胆的外甥,连夜奔走,几乎求遍了所有能求的人,最后甚至替舅舅顶下了一部分“罪名”,在公社的土牢里蹲了三个月,差点把命丢在那里。他记得出来那天,舅舅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耀祖,舅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以后舅的就是你的!”
可这话的热气还没在心头暖透,现实就结成了冰。舅舅刚脱了难,转身就变了脸。先是借口为耀祖打点关系,拿走了他辛苦攒下准备娶婆姨的最后一点积蓄;后来更是看上了杨家祖传下来的一块好旱地,暗地里窜掇耀祖那耳根子软、一心向着娘家的母亲,硬是逼着父亲把地“让”给了舅舅“代为经营”。这一代,就再也没能要回来。
为这事,父亲气得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父亲临走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唇翕动,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那眼神,杨耀祖一辈子都忘不了,里面有怨,有憾,更有对他这个“引狼入室”的儿子的失望。
自那以后,母亲更是完全倒向了舅舅一家,总觉得娘家人才是真正的依靠,对这个“不听话”、“没出息”的儿子,动辄责骂。这个家,从内部,就开始冷了。
“爹,我饿……”小儿子建国不知何时蹭到了他腿边,扯着他的裤管,小脸冻得发青。
杨耀祖的心猛地一抽,所有的硬气在儿子这声“饿”面前,土崩瓦解。他弯腰把儿子抱在怀里,用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摩挲着儿子冰凉的小脸。
“乖,不哭,爹……爹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呢?队里的工分换不来几斤粮食,自留地里的产出也有限。他想起前几天在山上砍柴时,看到邻村李老栓家偷偷宰了猪。这年月,私人宰猪是犯忌讳的,但年关底下,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或许……可以去碰碰运气,用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换点肉渣回来,给娃们熬碗汤喝。
他把想法跟婆姨说了,婆姨犹豫了一下,还是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躺着三枚温热的鸡蛋。这是她攒着准备换盐的。
“小心点。”婆姨给他披上那件破旧的羊皮袄,叮嘱道。
杨耀祖点点头,把鸡蛋小心翼翼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迎着凛冽的寒风,走出了家门。
黄土高原的山路,崎岖而漫长。风刮在脸上,生疼。他缩着脖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盘算着如何跟李老栓开口。正走着,忽然听到前面山坳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呜咽声。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蜷缩在背风的土坎下,不是他那舅舅王占奎又是谁?
王占奎看上去狼狈极了,往日里那股子精明强干的神气荡然无存,棉袄上沾满了泥土,头发乱得像草鸡窝,脸上老泪纵横,在寒风中冻成了冰碴子。
杨耀祖脚步一顿,下意识就想绕开走。舅舅家的糟心事,他隐约听人说起过。他那表弟王有才,娶了个厉害媳妇,两口子联手把老子的那点家底掏摸干净后,就开始嫌弃老人碍事。没想到,竟真狠心把亲爹从家里赶了出来。
“报应……”这两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但看着舅舅那副凄惨的模样,杨耀祖的心肠终究没能硬起来。他想起了母亲,若她知道自己的亲弟弟落得这般田地,不知该有多伤心。更重要的是,他骨子里那份源于这片黄土地的、近乎固执的良善,让他无法对眼前人的悲苦完全视而不见。
他叹了口气,还是走了过去。
“舅,咋在这哭哩?”
王占奎抬起头,看到是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凶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耀祖啊……舅没脸见人啊!有才那个畜生……他、他把老子赶出来了啊!辛辛苦苦一辈子,养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天他家宰猪,我饿得受不了,想去讨口肉汤喝,你猜咋?他那婆娘,端出来半碗他们吃剩的骨头,扔给我,像打发要饭的啊!我是他爹啊!”
王占奎捶胸顿足,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凉。
杨耀祖默默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恨舅舅过去的所作所为,可此刻面对这个风烛残年、被亲生儿子欺凌的老人,那股恨意里,又掺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
他摸了摸怀里那三枚温热的鸡蛋,又想起家里饿得哼哼的儿子和啜泣的婆姨。犹豫再三,他还是把鸡蛋掏了出来,塞到王占奎手里:“舅,先拿着,换点吃的。”
王占奎看着手里的鸡蛋,愣住了。
杨耀祖没再说话,转身朝着李老栓家的方向走去。他最终还是空着手去了邻村,用他所能想到的最卑微的言辞,从李老栓那里,赊来了巴掌大的一块肥肉膘。
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沉甸甸的。那块肉膘揣在怀里,似乎有千斤重。快到家门口时,他远远看见舅舅佝偻着背影,正蹒跚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停下脚步,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土梁后面,心里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回到家,婆姨看到那块肉,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让婆姨把肉切下一大半,用干荷叶包好。
“这……这是做啥?”婆姨不解。
“给……给我舅送去。”杨耀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今天,被有才赶出来了,啥也没落着。”
婆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丈夫那疲惫而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默默地把那块大些的肉包好。
杨耀祖拿起肉,再次走进寒夜里。他把肉送到舅舅暂时栖身的破窑洞时,王占奎看着那块油汪汪的猪肉,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他抓着杨耀祖的手,嘴唇哆嗦着:“耀祖……舅、舅对不住你……以前……”
“过去的事,不提了。”杨耀祖抽回手,打断了舅舅的话,“天冷,赶紧弄了吃吧。”
他转身离开,没有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做,他良心难安。寒风依旧凛冽,但他觉得心里似乎松快了一点。他以为,这一块肉,或许能化解一些过往的冰冻。
然而,此时的杨耀祖还不知道,人心的贪婪与凉薄,远比这黄土高原的冬天更加酷寒。他这片善意的火光,不仅无法温暖冻土,反而会引燃接下来几乎将他焚烧殆尽的、更为残酷的命运风暴。
……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