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车轮下的冤债
那块猪肉的暖意,并未在寒冷的腊月里存留多久。年关刚过,黄土坡上的积雪还未化尽,沟壑间仍留着斑驳的白。正月初八那天,王占奎竟主动登了杨耀祖的家门。他脸上堆着杨耀祖许久未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手里还破天荒地提着一包用草纸裹着的、硬邦邦的点心。
“耀祖啊,年前……多亏了你。”王占奎把点心放在炕桌上,搓着手,眼神有些闪烁,“你表弟有才,他……他知道错了,就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来见你。”
杨耀祖没说话,只是蹲在门槛上,卷着旱烟。婆姨给舅舅倒了碗热水,气氛有些凝滞。
“唉,说起来,有才也不容易。”王占奎自顾自地叹口气,“他那辆破自行车,拉货不行了,就琢磨着,想买个手扶拖拉机,跑跑运输,也好正经养家糊口不是?”
杨耀祖眼皮抬了抬,依旧沉默。他心里清楚,舅舅这趟来,绝不是为了送这包硌牙的点心。
果然,王占奎话锋一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可这钱……还差些火候。耀祖,你看……你年前都能拿出那么大块肉帮衬舅,说明你手头还是比舅宽裕。你能不能……先借你表弟点?等他一跑上运输,赚了钱,立马还你!我拿我这老脸给你担保!”
“我没钱。”杨耀祖干巴巴地回了三个字。他想起怀里那三枚没能给儿子换糖吃的鸡蛋,想起婆姨夜里因为缺盐而浮肿的眼睑。
“你看你,跟舅还藏心眼?”王占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谁不知道你杨耀祖是咱这山沟里最能下苦的?攒肯定攒下些了。这样,不白借!有才说了,他要是买了车,头一个月赚的钱,先紧着还你!而且,你家以后有啥重活,拉个粮食啥的,他随叫随到!”
空中的许诺像肥皂泡,五彩斑斓,却一戳就破。杨耀祖心里跟明镜似的。可他看着舅舅那几乎要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听着那一声声“舅这辈子就求你这么一回”,再硬的心肠,也被这软磨硬泡硌得生疼。更重要的是,他心里还残存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或许,这次真的不一样?或许,表弟有才真的能走上正路?这希望与其说是给舅舅的,不如说是给他自己内心那份对“亲情”尚未完全死心的期待一个交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占奎脸上的期待都快挂不住了,才终于起身,走到炕席最里头,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裹了好几层塑料布的布包。那是他准备开春后买种子化肥,以及给建国交学费的钱。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票子,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他数出一大半,递过去,手有些抖:“就这些。开春前,一定得还。娃要交学费,地要买种。”
王占奎一把抓过钱,脸上瞬间绽开笑容,连声保证:“放心!放心!一定还!一定还!有才要是敢不还,我打断他的腿!”
钱拿到手,那包点心似乎也完成了使命。王占奎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便揣着钱,脚步轻快地走了。
杨耀祖看着舅舅消失的背影,又低头看看炕桌上那包粗劣的点心,心里空落落的。婆姨走过来,看着那所剩无几的钱,叹了口气,却没敢埋怨。
日子一天天过去,冰雪消融,黄土高原露出了它本来的沟壑纵横。开春了,王有才果然开回了一辆半旧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沟里显得格外刺耳。杨耀祖远远看见过几次,王有才拉着砖石或者粮食,风风火火。可还钱的事,却再没提过。
杨耀祖去问过两次。第一次,王有才叼着烟,打着哈哈:“哥,你看我这才刚起步,油钱、修理费,哪哪都要钱!宽限几天,宽限几天!”第二次,王有才干脆躲着不见,只有他那厉害的婆娘叉着腰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哎呦,耀祖哥,这催命似的!不就那点钱嘛,还能赖了你的?等这趟活结了,立马给你送去!”
“那点钱”?杨耀祖听着这话,心像被针扎了一样。那几乎是他的全部,在别人眼里,却只是“那点钱”。
眼看播种的季节就要过去,种子化肥还没着落,建国学费的期限也一天天逼近。杨耀祖急了。那天下午,他打听到王有才拉了一车沙子去邻乡,算着时间,在他回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
夕阳西下,把黄土高原染成一片昏黄。终于,那辆熟悉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着开了过来。杨耀祖站到路中间,挥了挥手。
车停了,王有才从驾驶座上跳下来,满脸的不耐烦:“哥,你又咋了?”
“有才,钱。”杨耀祖直接开口,“播种等不及了,娃的学费也不能再拖。”
“钱钱钱!就知道钱!”王有才烦躁地一挥手,“我现在没有!你看,这车刚跟人碰了,还得赔人家钱呢!”
杨耀祖这才注意到,拖拉机的车头有些歪,灯也碎了一个。他心里一沉。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从后面歪歪扭扭地骑过来,也许是看到路中间有人和车,慌了神,车把一歪,直接撞在了拖拉机的拖斗上。“哐当”一声,连人带车摔倒在地。
骑自行车的是个半大的小子,摔得不重,爬起来骂骂咧咧。王有才一看,火冒三丈,上去就推了那小子一把:“你他妈的眼瞎啊?往我车上撞!”
那小子也是个愣头青,不服气地回骂。两人推搡起来。混乱中,不知谁先动了手,扭打在一起。杨耀祖见状,赶紧上前想拉开他们:“别打了!有才,算了!”
可他刚靠近,那被打急眼的小子顺手从地上摸起半块砖头,猛地朝王有才砸去!王有才下意识一躲,砖头带着风声,擦着他的耳朵,狠狠砸在了手扶拖拉机的发动机外壳上,发出“铛”的一声巨响,火星都溅出来几点。
这一下,仿佛点燃了炸药桶。
王有才的眼睛瞬间就红了。他猛地转过头,不是看向那扔砖头的小子,而是死死盯住了刚刚上前试图拉架的杨耀祖。在那混乱而扭曲的视角里,他似乎认定了是杨耀祖的出现才导致了这一切。
“杨耀祖!我日你先人!”王有才像一头暴怒的野兽,放弃了那个小子,直接扑向了杨耀祖,“都是你!要不是你在这拦路要钱,能有这事?老子的车要是坏了,你赔得起吗?!”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杨耀祖身上、脸上。他完全被打懵了,只能下意识地护住头脸。那小子见势不妙,骑上自行车飞快地溜了。路上只剩下暴怒的王有才和蜷缩在地上的杨耀祖。
“叫你催!叫你催!打死你个丧门星!”王有才一边打一边骂,下手极重。
杨耀祖感觉嘴里有了腥甜味,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他试图解释,但声音被拳头和咒骂淹没了。就在这时,听到动静的王占奎也带着几个本家侄子赶了过来。他们看到眼前的情景,不问青红皂白,只听王有才一面之词,立刻加入了战团。
“反了你了!敢打我儿子!”
“揍他!让他长点记性!”
拳脚从四面八方袭来。杨耀祖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被踢来打去。黄土沾满了他的脸,和血水混在一起,糊住了眼睛。他听见舅舅王占奎那熟悉的声音在叫嚣:“往死里打!出了事我担着!这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帮他!”
那一刻,杨耀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了。一种比肉体创伤更深、更冷的寒意,从他的心底弥漫开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不再挣扎,也不再护头,只是蜷缩着,任由那些属于“亲人”的脚,狠狠地践踏在他身上,也践踏在他心底最后那一丝对血缘的幻想上。
不知过了多久,暴打终于停了。王有才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他身上,恶狠狠地警告:“再敢来要钱,下次要你的命!” 说完,一家人骂骂咧咧地扶着那辆只是外壳被砖头砸了个坑的拖拉机,扬长而去。
夜幕彻底降临,高原上的风冷得刺骨。杨耀祖躺在冰冷的黄土路上,动弹不得。他望着灰蒙蒙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一滴眼泪都没有。眼睛干涩得发疼。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这次暴打,彻底地碎了,死了。
他在路上躺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被晚归的邻居发现,才把他半扶半背地送回了家。
婆姨看到他这副模样,吓得魂飞魄散,哭成了泪人。她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看到他身上青紫交加的伤痕,眼泪更是止不住。
然而,灾难并未结束。
第二天一早,母亲拄着拐杖,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他家门。不等杨耀祖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恶骂,唾沫星子几乎溅到他裂开的嘴角上。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敢去打你舅和你表弟?啊?他们是你亲人!你眼里还有没有长辈?是不是现在翅膀硬了,连你老娘的话都不听了?我告诉你,那钱,你不准再去要!就当喂了狗了!你要是再敢去惹事,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母亲的声音尖利而刻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杨耀祖那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出昨天的真相,想问问母亲,为什么永远只听舅舅的一面之词?为什么从来不肯相信他这个亲生儿子一句?
可是,他看着母亲那因为愤怒而扭曲的、与舅舅极为相似的脸庞,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忽然觉得,一切的解释,都是那么的苍白和多余。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再看母亲,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将自己封闭进了一个无声的、隔绝的世界里。只有那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微微颤抖着,泄露着他内心那场足以焚毁一切的海啸与悲鸣。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及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奖。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