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的思绪
文/李晓梅
那笑声还在饭桌上打着旋儿儿,像一只温驯的鸽子。我们觉着那羊肉泡馍是稀罕的、香浓的好东西,满心以为是一种孝敬的犒劳。可到了爸妈那里,竟敌不过一碗普普通通的米儿面。这其中的道理,我们做儿女的,竟是到了此刻,在这氤氲的热气里,才仿佛有些懂了。
人到了一定年龄,肠胃便也随着性子一起,变得念旧而固执了。那些浓烈的、新奇的滋味,渐渐让位给一种平和的、妥帖的抚慰。那米儿面,想来是软烂的,暖融融地滑入喉中,不必劳烦牙齿多费力气,便妥妥帖帖地落到了胃里,化作一团安然的暖意。这大约便是爸妈口中所说的“舒服”了。
饭吃得正安静,只听得见细微的咀嚼声。老爸忽然搁下筷子,眼光望着窗外,像是要穿透那明亮的日光,看到些别的什么。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说起近来连绵的雨。“视频上看到,”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旁观而又切近的忧戚,“好多地方的包谷,掰回家没有太阳晒,全都出了芽,有的直接就霉在了穗子上!稻子收回来,也是满场的芽,看着真是可惜……”他顿了顿,思绪仿佛被那雨水浸得沉甸甸的,一路沉回了许多年前去。“咱们这儿,原来也有过那样的时候……雨下得没日没夜,沟满河平的。掰回来的包谷,没处堆放——那时节,还没盖起这大房子哩——就眼睁睁看着它们在屋里、檐下,生出白生生的嫩芽来。地里的稻子,更是泡在一片汪洋里。”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妹妹也停下了筷子。老爸的语调变得愈发低沉,像在挖掘一件被埋藏了很久的物事。“最后实在是没法子了,总不能饿着。就把那出了芽的包谷、泡了水的稻子,和着些柿子,一起‘呲’成炒面……”他用手比划着一个推磨的动作,“就那么推啊,推啊,推出来的面,黑乎乎的,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味儿,咱们都把那吃了。”
此时的老妈 “唉——”这声叹息,悠长而黏稠,仿佛是从那个遥远的、潮湿的岁月里直接拉扯过来的。“那时候,实在是没啥吃啊……”
妹妹轻轻地接了一句:“是呀,雨太多了,听说有的地方,高粱穗都在秆子上出芽了呢。”
老爸不再看窗外了,他收回目光,缓缓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那眼神里有种经过岁月沉淀后的凝重。他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心上:
“今后,一定要珍惜粮食,可不敢随便浪费了。一般能填饱肚子就行,不要这个不吃,那个不好……”
我低下头,望着碗里剩下的几口米儿面,它们安静地躺在碗底,洁白而温顺。忽然间,我觉得它们不再是简单的米和面了。它们是一颗颗被小心珍藏起来的、未曾发芽的种子,是从那些风雨飘摇的岁月里,被爸爸妈妈那一代人用尽气力抢收下来的、最后的收成。那碗黑乎乎的、用发芽的粮食和柿子推成的炒面,我的印象尤新;我们的童年,我们的筋骨,的确是靠了那有些酸涩的滋养,才得以长大的。
时光流转,雨又一次在不属于我们的土地上肆虐,而我们在明亮的屋里,为着一碗米儿面和羊肉泡馍说笑。然而父辈的记忆,却像地下那条沉默而冰冷的暗河,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涌上心头。它提醒着我们,这碗中餐,粒粒皆辛苦;这眼前的安稳,又是何其的来之不易。
我端起碗,将那剩下的米儿面,一口一口,认真地吃完了。碗底干干净净的,像一片雨后的、被小心收拾过的晒场。
作者简介
李晓梅,陕西商洛人,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于多种杂志报刊和微刊。文学观:读书写作是我抚慰心灵的一种方式,也是与这个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
写于2025年10月11日下午4: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