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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眼泪
文/潘佳梦（上海）
晨雾尚未褪去时，我总爱踩着微凉的沙粒走向滩涂。潮水刚退，留下的水洼像撒在沙滩上的碎镜，映着天边渐亮的鱼肚白。风裹着咸湿的气息掠过耳际，忽然，指尖触到一抹不同于沙砾的温润——是块海玻璃，半埋在细沙里，浅蓝的底色上泛着朦胧的光，像大海刚从昨夜的梦里醒来，不慎从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我蹲下身，轻轻将它从沙中拾起。掌心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不刺骨，反倒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后的柔和。仔细摩挲，边缘光滑得能映出指腹的纹路，没有一丝尖锐的棱角，仿佛从诞生起便是这般圆润。可我知道，它并非天生如此。或许几十年前，它还是某艘航船上的一只玻璃瓶，盛着水手对故乡的思念；或许是某个夏日午后，孩童失手摔碎在岸边的汽水瓶，气泡还没散尽便坠入潮水中；又或许，是渔家女不慎碰落的瓷碗碎片，沾着刚熬好的鱼汤的温度，就被浪卷进了深海。
最初的它，定是带着尖锐的裂痕，在海底与礁石碰撞，被暗流裹挟着翻滚。海水是最有耐心的工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咸涩的浪涛反复冲刷。那些锋利的棱角，在千万次与沙砾、礁石的摩擦中渐渐消融；那些深深的裂痕，被细密的盐粒一点点填满，最终成了肉眼难辨的纹路。就像人生里那些猝不及防的伤痛，起初总带着钻心的疼，可随着时光流转，那些伤口会在不知不觉中结痂、愈合，最终变成生命里一道柔软的印记。
我曾在一位老渔民的家里，见过一整箱海玻璃。老人的木屋建在离海不远的山坡上，推开窗就能看见成片的浪花。木箱是老松木做的，带着淡淡的海腥味，里面的海玻璃颜色各异：浅绿的像初春刚抽芽的柳叶，乳白的似冬日里未化尽的雪，还有块罕见的淡紫，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把暮色里的霞光都藏在了里面。老人说，这些海玻璃是他一辈子的收藏，每一块都有自己的故事。
“这块墨绿的，是我年轻时在台风过后拾到的。”老人指着一块掌心大小的海玻璃，眼神里满是回忆，“那年台风特别大，把村里的好几艘渔船都掀翻了。我在礁石缝里找到它时，它还沾着点机油，后来才知道，是镇上供销社运货的船沉了，这是装煤油的瓶子碎片。”说着，他把海玻璃贴在脸颊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的温度，“那时候我总想，这么硬的玻璃，在海里滚了这么久，怎么就变得这么软和了？后来才明白，大海不只会摧毁，更会重塑。再锋利的东西，经得住它的打磨，也能变成宝贝。”
老人的话，让我想起曾在海边遇到的一个女孩。她蹲在沙滩上，专注地寻找着什么，身边的小桶里已经装了好几块海玻璃。我问她为什么喜欢海玻璃，她笑着说：“我妈妈说，海玻璃是大海的眼泪，每一块都藏着一个愿望。我想把它们收集起来，等爸爸回来的时候，一起送给妈妈。”女孩的爸爸是名远洋船员，已经出海半年多了。她说，妈妈每天都会去海边等，有时候会对着大海说话，那些话被风吹进海里，就变成了海玻璃，等着爸爸回来的时候，再把愿望带回来。
那天午后，我和女孩一起在沙滩上拾海玻璃。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女孩忽然指着远处的浪花，兴奋地喊：“你看，那块是不是！”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块透明的海玻璃被浪卷到岸边，在沙地上闪着光。女孩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它捡起来，捧在手心，像得到了稀世珍宝。“这块好干净，像爸爸船上的灯。”她把海玻璃举到阳光下，阳光穿透玻璃，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等爸爸回来，我要告诉他，大海收到了我们的愿望，还送了我们这么多礼物。”
看着女孩纯真的笑脸，我忽然明白，海玻璃之所以动人，不仅在于它经历岁月打磨后的温润，更在于它承载了人们对生活的期待与思念。它曾是破碎的、残缺的，却在大海的怀抱里，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就像那些平凡的日子，或许会有风雨，会有坎坷，可只要心怀希望，那些破碎的瞬间，终会被时光酿成温柔的回忆。
有一次，我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拾到一块带着细痕的海玻璃。裂痕虽然已经不锋利，却依然清晰可见，像是在诉说着它曾经的伤痛。我把它放在掌心，对着阳光仔细看，竟在裂痕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丝微弱的绿意。后来才知道，那是海底的藻类附着在上面，在岁月的沉淀中，与玻璃融为一体，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原来，连伤痛的痕迹，也能在时光的滋养下，开出美丽的花。
我常常会把拾到的海玻璃，放回海边。不是不珍惜，而是觉得，它们本就属于大海。或许某天，它们会被新的浪卷走，继续在深海里旅行；或许会被另一个拾海人捡到，听着新的故事，承载新的愿望。就像人生里的许多遇见，都是短暂的，却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重要的不是拥有，而是经历过、感受过，然后带着这份温柔，继续前行。
暮色渐浓时，我把今天拾到的浅蓝海玻璃，轻轻放在浪花能触到的地方。潮水慢慢涨上来，浪尖漫过玻璃的边缘，仿佛大海在轻轻召唤。我站在沙滩上，看着那块海玻璃随着浪涛起伏，渐渐与海面融为一体。风里传来海浪的声音，像是在低语，又像是在歌唱。
我忽然想起老人说的话：大海不只会摧毁，更会重塑。每一块海玻璃，都是大海用时光书写的诗，记录着破碎与圆满，伤痛与温柔。它们告诉我们，生命中没有永恒的破碎，也没有永远的伤痛。只要有耐心，只要心怀希望，那些曾经让我们辗转难眠的裂痕，终会被岁月打磨成生命里最珍贵的印记。
走在回家的路上，海风依然带着咸湿的气息，可我的心里，却满是温暖。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块海玻璃，在生活的浪涛里起伏、碰撞，经历过破碎，也感受过温柔。而那些曾经的伤痛，终会在时光的打磨下，变成我们生命里最独特的光芒，照亮往后的每一段旅程。
夜色渐深，海边的灯塔亮了起来，昏黄的光透过雾气，洒在海面上。我知道，此刻的深海里，还有无数块海玻璃在随着浪涛翻滚，它们在等待着，等待着被时光打磨成更温柔的模样，等待着被某个懂它的人拾起，倾听它藏在岁月里的故事。而大海，会永远以它的包容与耐心，守护着这些“眼泪”，直到它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作者简介：
潘佳梦，笔名上善若水。现居住于上海宝山。文学爱好者，高密东北乡作家协会、四川省小小说学会、当代青年文学研究会会员，红高粱文学首席评论员，高密东北乡作家协会理事，四川省小小说学会评论专门委员会副秘书长。著有签约作品《父亲真诚的告白信》，约十八万八千多字。出版过散文集。在《传奇故事》《德州晚报》，加拿大《七天》，新西兰《澳洲讯报》等数十家中外报刊杂志发表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