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 松 措 记
池国芳
还没到跟前,光是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便觉出一种浑朴的、沉甸甸的韵味来。“巴松措”,藏人这么唤它,意思是“绿色的水”。这名字起得实在,也起得吝啬,仿佛不愿多费半点辞藻,只将那最触目的颜色指给你看。可等你真见了它,你才明白,这“绿”字里,藏着千般的变化,万种的深情。
它安安稳稳地睡在藏东南的怀抱里,是林芝人民的孩子。若论起家世,它湖面海拔三千四百多米,是个离天很近的地方;东西长有十多公里,南北窄处不足一公里,像一弯瘦瘦的、幽邃的新月,嵌在皑皑的雪山之间。人说它最深的地方有六十多米,我总是不大敢信,那样清澈见底的一种水,如何能藏得下这般幽邃的心事呢?它的历史,怕是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悠远。千百年来,它就这般静静地望着,望着吐蕃王朝的兴衰,望着茶马古道上商旅的足迹,望着转经筒旋不尽的轮回。它自己,便是历史。
待到车子转过一个山坳,它便豁然地、整个地铺展在你眼前了。那一刹那,人是会失语的。那是一种怎样的绿呵!它不是嫩绿,不是翠绿,那是一种沉静的、厚实的、几乎是墨沉沉的绿,仿佛一块巨大无朋的、未经雕琢的绿松石,被哪位天神不经意地遗落在这里。又像是一匹摊开了的、凉沁沁的绿绸子,光滑得没有一丝皱纹,可山风过处,又分明吹起极细极碎的涟漪,闪着些银亮亮的光。湖的两岸,是密密匝匝的、原始而幽深的森林,那些松柏与云杉,蓊蓊郁郁的,像两条墨绿色的厚毯子,一直铺到那遥远处终年不化的雪线底下。雪山的峰顶,是些耀眼的银白,衬着蓝得透明的天,影子直落落地跌进湖心,给那整块的绿松石镶上了一道颤巍巍的、梦幻的边。
最勾人魂魄的,还是湖心那座小小的“扎西岛”。它像这面绿绸子上精心绣出的一枚图案,玲珑得可爱。一座古老的“措宗贡巴寺”便立在岛上,白墙金顶,在周遭无边的绿意与蓝天的映衬下,肃穆而又孤单。要上岛,须得走过两道长长的浮桥,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的,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虚空里,踏在云端上。岛上的树木生得奇崛,多是些不知年岁的古松,枝干虬龙似的盘曲着,披挂着飘飘的苔藓。站在寺前的平台上四望,人便像被这无边的绿水与静谧整个儿地包裹了起来。风过处,送来松涛的低语,混着寺院檐角风铃清冷冷的响声,一声一声,敲在心上,将那尘世里的纷扰,都涤荡得远了,淡了。
这里是生灵的乐园。成群的“黄鸭子”(赤麻鸭)在近岸的水面上安闲地浮着,时而将头猛地扎进水里,撅起个肥嘟嘟的屁股,模样憨拙得叫人发笑。偶尔有“捞鱼鹳”(鸬鹚)像黑色的闪电,倏地掠过水面,又静静地停在某块礁石上,缩着脖子,像一尊沉思的雕像。林子里,松鼠是极常见的,拖着蓬松的尾巴,在枝桠间机警地跳跃。你若运气好,或许能远远望见岩羊那优雅而警觉的身影,在山崖上一闪,便没了踪迹。
湖边的平坝上,散落着几处藏民的村寨。他们的房子是用石块垒起来的,厚实而稳重,屋顶上飘扬着五彩的经幡。清晨,总有穿着氆氇袍子的阿佳(大姐),提着木桶到湖边背水,那身影在氤氲的晨光里,成了一幅剪影。她们的脸上,总带着那种被阳光与信仰共同滋养出的、红扑扑的康健颜色。有时,你能看见虔诚的老阿爸,手里摇着转经筒,沿着湖岸不疾不徐地走着,口里念念有词。他们的一生,便与这湖水、这神山紧紧地系在了一处。对他们而言,巴松措不是风景,是家园,是寄托,是流淌在血脉里的信仰。
在藏人心里,巴松措是“红教”(宁玛派)著名的圣湖。他们相信,这湖是有灵性的,能映照人的前世今生。每逢藏历节日,总有远道而来的信徒,在湖边煨桑祈福。那桑烟袅袅地升起,带着柏枝的清香,融进蓝天里,也融进他们最虔诚的祈愿里。这湖,收纳了他们的悲喜,也慰藉着他们的魂灵。
至于那些游客们,初来时,大抵是喧嚷的。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相机、手机,急切地想要将这天地间的壮美,收纳进一方小小的屏幕里。可站得久了,那湖水的静默仿佛有一种魔力,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的神情也由兴奋的、猎奇的,变得平和起来,甚至带了些许的茫然与沉醉。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一刻,他们不再是匆匆的过客,而像是与这山水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说来惭愧,我此行并未寻得多少历代名人学士题咏巴松措的诗篇,它似乎不像纳木措那般声名显赫。但这于它,或许正是一种幸运。它不必负担那些过于沉重的盛名,只安然地做它自己,做藏东南群山深处,一块沉静的、碧绿的珍宝。
我总是不敢去想它未来的样子。我怕那过多的脚步,会惊扰了它千年的清梦;我怕那喧嚣的市声,会玷污了它纯粹的绿意。但我又情愿相信,它自有它的坚韧。它会依旧那么绿着,那么静着,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未来的美景,大约便是它亘古不变的模样罢。
我该走了。回望来路,巴松措已静静地卧在暮色里,那绿色愈发深沉,几乎成了墨黑。它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像说尽了一切。我带不走它的一滴水,一片云,我只带走了一颗被洗过的心,和满身的清寂。这人间的是非、营营,在这无言的湖水面前,都显得那般轻飘,那般无谓了。它就在那里,你见,或者不见,它都在那里,不增,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