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安定古城墙
作者:苏延清
在冷兵器时代,城墙是城市的“守护神”,既见证过墙外的刀光剑影,也庇护着墙内的晨钟暮鼓。然而随着城市化的迅速发展,它往日的雄浑正被时代的洪流冲蚀,高大的墙体也逐渐被道路与楼房取代。如今,已很少有人会停下脚步,追问与城墙相关的往事。
作为一名地方史爱好者,我对安定古城墙却始终怀有强烈好奇:它昔日的范围究竟多大?今日是否还有遗迹可寻?为解开疑问,我踏上了寻访古城墙的旅程。
寻找古城墙的第一步,是厘清安定古代的建城历史。为此,我请教了多位地方史研究者,众说纷纭中,我主要采纳郑振强先生的观点。他认为安定区有记载的建城史可追溯至唐代。唐代曾在这里建立西使城,为朝廷饲养马匹。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衰落,吐蕃乘隙入侵,尽占陇右地区,西使城随之衰落。
嘉祐八年(1063年),盘踞在西使城的吐蕃部族首领禹藏花麻献土归降西夏,自此西使城暂归西夏管辖。西夏得到西使城后,对其十分重视,将衰败的西使城重新修葺,建为保泰军监军司的驻地。由于吐蕃人和西夏人将“西使”误读和误写作“西市”,再加上该城经西夏“修盖行衙”“置仓积谷”变得“甚宏伟”,已非昔日旧貌,故称“西市新城”。
元丰四年(1081年)八月,北宋将领李宪率军西进,在与西夏军激战后夺回西市新城;同年十二月,宋神宗下诏将其改名为定西城。自此,“定西”作为地名始见于史册。元丰六年(1083年)二月,北宋开始兴工增筑此城。当年闰六月竣工,朝廷对筑城有功的官员分等级进行了赏赐。
至明正统七年(1442年),随着人口增长,旧城日益拥挤。在知县杜让主持下,于旧城南面增筑关城。至此,安定古代城市格局基本定型。
建于唐宋时期的旧城,民间俗称“大城”,周长三里三分;明代新建的关城则俗称“新城”,周长达六里三分。此时的安定城墙高大雄伟,防御完备。明万历《新修安定县志》载:“安邑虽土城乎,坚实且厚,闻边虏称之为‘铁柜’也!”若单看关城,城墙形如“亞”字,故旧称“亚字城”;若将旧城和关城合起来,城墙形如“鳯”字,又像一只单翅欲飞的凤凰,故安定城又名“凤凰城”。
听了郑振强先生的讲述,我想起了很早就熟知的关于“凤凰城”的传说。民间相传,定西城筑就后,忽有一凤自天外飞来,左翼带伤,不落仙山梧桐,独栖新城墙头。其首如鸡,颈似蛇,颌若燕,背犹龟,尾类鱼,身披五色,高约六尺。凤鸣悲泣,三日不绝,泪洒全城,致使泉咸溪苦、井枯水涸。乡人惶恐,文人附会“凤落凶兆”。未几,凤死,人们将其厚葬于东城外照城山。一夜之间,山形骤变,犹如金凤起舞。世人转忧为喜,谓为“凤凰来仪”之应。自此,照城山易名“凤凰山”。
这个凄美的传说,不仅为定西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更让凤凰的形象与城池的格局融为一体,从此,一座形如飞凤的城池便烙印在陇中大地,也烙印在了世人的文化记忆里。
为帮助我实地寻踪,郑振强先生还专门绘制了《安定区今貌与古城垣对照图》,这幅图为这段寻觅之旅提供了重要参考。
在一次喝茶闲聊中,得知我想要探寻古城墙遗址,孙彦林先生向我讲述了几年前发生的与古墙有关的故事:
2020年4月的一天,文史爱好者刘刚路过军分区时,偶然发现院子里有一段土墙正面临被施工清除的威胁。刘刚先生多年怀有文物保护情结,他凭着多年文物爱好的经验积淀,感觉这段土墙说不定有着重要的历史价值。于是,他赶紧把这事儿告诉了好友刘阳河。刘阳河马上给时任安定区文旅局局长的柴越隆打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柴越隆局长立即向区人大常委会主任郭景虎汇报了此事。下午,郭景虎主任就赶紧找到定西军分区某领导,把市文物局、区文旅局、文化馆、博物馆的专家们都组织起来,一起去现场勘查。
孙彦林曾任区文化馆馆长,他回忆说:“那几位专家非常专注,从土墙的夯层和散落的陶片一点点鉴别、判断。这一鉴定过程持续了数小时。最后大家达成共识:这段残墙确系历史遗存,应该予以保护。”后来,残墙被妥善保护在军分区院内的护坡之下。“当时不少人认为这可能就是古城墙遗址,”他意味深长地说,“至于真相如何,你不妨亲自去探寻。”这段饱含悬念的“古城往事”,像一粒种子在我心中生根发芽,催动着我去一探究竟。
7月24日,晨曦初染天际,我与文友刘阳河相约,共同去踏访这段古墙。我们首先来到的是大城附近的军分区。我们怀着一丝希望,向门卫诚恳地说明了来意,希望能进入军分区内,触摸古墙昔日的风采。然而,门卫面带歉意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道:“这里是军事重地,闲人免进。
我们只好站在铁栏杆外,透过狭小的缝隙向内望去,只见混凝土护坡整齐排列,宛如一道道冰冷的屏障,将历史与现实无情隔开。刘阳河望着眼前的景象,回忆道:“2020年4月10日,在征得施工方同意后,我和刘刚一同走进现场考察,只见古墙夯土层十分明显,墙上长满枸杞和小榆树等杂草。我俩在现场捡拾了很多瓷器碎片,之后一只珍藏在东方红中学的小型博物馆里。”
此时,我拿出了《安定区今貌与古城垣对照图》,发现这段残墙似乎并不在古代城墙的范围之内。刘阳河也拿出了民国时期绘制的《县城图》,经过仔细的对比,我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这段古墙遗迹可能并不是城墙,更有可能是安定县衙之南墙,抑或是监狱之北墙。此时刘阳河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缓缓说道:“三十年前,定西开发北城路,拆迁了居民区的房子,把原来隐藏的许多城墙都裸露出来了,可惜当时我没有请人拍摄几张照片,留存安定古城的影像资料,而今只留下遗憾。这段古墙虽然可能不是城墙,但作为历史的见证,也应该被保存下来。因为它承载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记忆,一旦消失,就再也无法挽回。”
我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说道:“确实如此!如今它既没有被彻底拆毁,也没有以原貌保留,而是被暂封在护坡之下,这看来是各部门的一种‘折中处理’。这或许是一种无奈之举,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为定西市民怀古思幽留下了一方小小的天地,让我们还能在这繁华的都市中,寻得一丝历史的痕迹。”
寻城墙未果,我们两人静静地伫立在军分区门外,微风拂过,却吹不散心中那股怅然若失的情绪。四周的喧嚣仿佛与我们隔绝,我们沉浸在对古墙的遐想与失落之中,仿佛与历史擦肩而过,却又未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瞬间。
正当我为没有找到真正的城墙遗址而遗憾时,刘阳河似乎看出了我的失落,说道:“我知道在南关一带,还存留着一段城墙遗址,我们一起去寻访如何?”这番话,如同一束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我们心中的阴霾,让我们重新燃起了探寻的希望。
我们马不停蹄地转赴南关,一心寻访那神秘的城墙。当我们行至一条幽静的巷口时,只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悠然自得地在树下乘凉。我们赶忙快步上前,带着几分急切与期待打听城墙的下落。“城墙?没听说过这事儿。”“这儿到处都是新盖的楼房,哪来的什么城墙哟?”我们一连询问了五六位老人,可他们皆一脸茫然地连连摇头。
时近正午,炽热的烈日高悬在天空,宛如一个巨大的火球,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豆大的汗珠从我们的额头滚落,不一会儿便浸湿了衣衫。根据刘阳河那有些模糊却又坚定的记忆,我们转而朝着南山花苑小区进发。这个小区规模颇为宏大,一栋栋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我们在小区里几番打听,然而得到的却都是令人失望的结果,始终没有找到城墙的蛛丝马迹。正当我们满心疲惫,几乎要放弃这次寻访之时,忽然,一位衣着整洁、面容和蔼、年约六旬的男子迎面缓缓走来。我们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赶忙上前询问。
“你们找城墙?”男子原本平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热情地说道:“跟我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竟然巧遇了这段城墙的守护者——魏生荣先生。
魏先生带着我们来到小区东侧,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段南北走向的古城墙。那城墙宛如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静静地矗立在那里,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就是明城墙!”魏先生抬手,轻抚着墙面,那动作仿佛是在抚摸一位老友的脊背,充满了温情与敬意。“2013年小区改造时,开发商是定西高强度螺钉有限公司,我是施工方的项目经理负责人。施工过程中,当我意外发现这段城墙时,那一夜,我翻来覆去,彻夜难眠啊!”魏先生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感慨。
接着,他动情地讲述起了当年那段艰难的抉择历程:“第二天大清早,我顾不上吃早饭,一路小跑着来到公司办公室,找到了董事长朱平。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保护好这段承载着历史记忆的墙。我向朱董事长汇报了保留这段古城墙的想法。没想到,他认真听完后,肯定了我的建议,还和我一起研究了古城墙保留与工程运行、预算之间的冲突。我当时就拍着胸脯表示,就算为此造成损失,我个人也可以承担。”
接下来,魏生荣先生赶紧通知施工队长,临时改变施工方案。可施工中就像突然闯进了一只“拦路虎”,出现了疑难问题。他顾不上一天的疲惫,连夜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绘制了一张变更图纸。
“我怕施工队长看不懂,我在图上还详细注明了尺寸及所有做法。前几年,因为找这张曾标上日期和签名的特殊图纸,我把所有保存的图纸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找见。”魏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流露出无限的遗憾。
就这样,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这段古城墙如同在暴风雨中找到了避风港的船只,幸运地保存了下来。
他轻轻抬手,指着城墙上那些高大茂密、随风摇曳的植物,脸上浮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继续说道:“西段采用了砖砌的方式进行保护,而东段(欧康区那边)则有部分墙体外露。仔细看去,墙体明显分为两层,下层的夯土十分致密,仿佛是岁月精心打磨的基石;上层则较为松散,有着明显的修补痕迹,像是历史留下的斑驳印记,供人们参观怀古,感受那穿越时空的厚重。”
当我们问及保存城墙的具体尺寸时,魏先生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相关的记录。他竟去物业处欲借来梯子和尺子重新进行测量。可惜的是,物业的梯子正被用于施工,无法借出。于是,这位执着的守护者便以自己的步伐作为丈量的工具,一步一步认真地估算起来。经过一番努力,他估测出墙长25米、宽3米、高4米。(几日之后,魏先生特意打来电话,告知我们实测数据:长31.3米、宽3.65米、高4.5米。)
我们怀着崇敬与激动的心情,从多个角度拍摄这段城墙的照片,还与魏先生合影留念,想要将这珍贵的瞬间永远定格。
辞别之时,刘阳河感慨万千,慨然说道:“古城有灵,定是感受到了我们对它的敬意与热爱。”魏先生微笑着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说道:“总得有人记得,这段历史不能就这样被遗忘。”
能够亲眼见到这段残墙,又幸运地遇到了这位护墙人,此次寻访之旅可谓圆满至极,这段历史不再只是尘封的往事,而是化作一幅长卷,在我们心中徐徐展开。
归途中,我一直在思索:一座城市的价值,不仅在于它的现在和未来,还在于它如何对待自己的过去。定西古城墙的遭遇,是中国无数文化遗产命运的一个缩影。
在城市化浪潮中,我们推倒了多少历史的见证?又保留了多少文化的记忆?魏生荣先生的坚持令人感动,但文化遗产保护不能仅靠个人的觉悟和牺牲。
据史料记载,宋代定西城城墙周长三里三分,明代建关城时,扩建六里三分,合计九里六分。换算成今天的米制单位,其总长度约为5529.6米。如今,除了魏先生保护下的这三十余米,其余均已湮没在钢筋混凝土之中。
值得欣慰的是,近年来定西市已开始重视文化遗产保护,公布了相关的文物保护条例,明确要求加强对古城墙等遗址的保护。但法规之外,更需要的是每个市民对家乡历史的文化自觉。
城墙不语,却见证了一切。我们匆匆而过,却应该记住:每一段残墙断壁,都是先人留给我们的文化基因;每一块斑驳夯土,都承载着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定西凤凰山依旧静静矗立,只是不知道,那只传说中的凤凰,何时才能再次展翅?
2025年秋月于定西
作者简介
苏延清 高级教师,甘肃省骨干教师,定西市作家协会会员,定西市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员。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杂谈、小小说散见于省内外报刊。主编了多部地理教学参考资料,被多家报刊聘为特约撰稿人,著有文学作品集《走过大山的脚印》。2019年9月开始,主持公众号《西岩茶座》,目前运行900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