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餐桌上的沉默
清晨六点半,张桂兰准时掀开煤炉盖,蓝火苗舔着铝锅底,蒸腾的水汽里飘着小米粥的香。对面的老周已经坐在桌边,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捏着报纸的边角,头也不抬地问:“今天烙饼?”
“嗯,昨天剩的面。” 张桂兰把咸菜碟往他面前推了推,瓷碟与木桌碰撞的脆响,是这半小时里唯一的对话。
这样的早晨,已经过了五十六年。
他们是经媒人介绍的。那年张桂兰二十岁,扎着麻花辫,看老周穿中山装、戴干部帽,觉得是个稳妥人;老周看她手巧,会纳鞋底,家里能照料得妥帖,便点了头。结婚当晚,老周坐在炕沿上擦钢笔,张桂兰坐在床尾叠新被褥,直到熄灯,两人也没说上三句话。
后来有了孩子,日子被奶粉、尿布和哭闹填满,更没了 “说闲话” 的功夫。张桂兰爱跟街坊凑在巷口聊天,说张家媳妇织了新毛衣,李家孙子会喊奶奶了;老周下班就往书桌前坐,要么写材料,要么看《参考消息》,偶尔抬头撞见她眉飞色舞的样子,只会说 “吵得慌”。
孩子大了,搬去了外地,家里又剩他们俩。饭桌上的菜从三荤两素变成一菜一汤,沉默却越来越长。张桂兰喜欢傍晚去公园跳广场舞,喇叭里的《小苹果》能让她跟着扭到天黑;老周嫌吵,宁愿在家看电视里的京剧,咿咿呀呀的唱腔盖过窗外的热闹。有次张桂兰拉他去公园,他走了半圈就蹲在路边抽烟,说 “跟一群老太太蹦跶,丢人”,张桂兰没理他,自己跳完了才回家,那晚两人分房睡。
他们也不是没红过脸。有年冬天,张桂兰想把旧沙发换成布艺的,说坐着软和;老周不同意,说皮质的好打理,两人在家具城吵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还是没换 —— 旧沙发至今还在客厅里,扶手上的皮磨出了毛边,像他们磨了大半辈子的关系。
倒是有一次,张桂兰半夜发烧,浑身发冷。她想喊老周,又怕吵醒他,挣扎着要下床找药,脚刚沾地,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拉住。老周没开灯,凭着月光摸出体温计,又去厨房倒了温水,看着她把药吞下去,才坐在床边说:“明早我去买梨,给你熬水。” 那夜张桂兰没睡着,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么多年的沉默,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如今他们都是八旬老人了。张桂兰的耳朵有点背,老周说话要凑到她耳边;老周的腿不好,张桂兰每天会扶着他在楼道里走两圈。饭桌上依旧没多少话,但张桂兰会把烙饼烙得软一些,老周会把报纸上的天气预报念给她听 ——“明天降温,出门穿那件灰棉袄”。
有次孙子视频,问他们 “一辈子没话说,不觉得闷吗?” 张桂兰看了眼老周,老周也正看着她,两人都笑了。张桂兰说:“闷啥?他爱吃我烙的饼,我怕冷他会提前烧暖气,这不就够了?”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老周扶着张桂兰的手,慢慢走在落叶上,沙沙的声响里,藏着比话更久的温柔。
这世上的日子,从来不是只有 “有话可说” 才叫圆满。有的夫妻是蜜里调油,把日子过成了情话;有的夫妻是细水长流,把关心藏在沉默里。就像巷口的那棵老槐树,从来没开过惊艳的花,却年年都给街坊们遮风挡雨 —— 日子过得好不好,从来不是说给别人听的,是两个人揣在心里的。
严金祥 2025-10-12
写于宜城太滆小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