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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照九州”大奖赛作品大展:
田园里的烟火味儿
邓辉
炊烟,是村庄最轻柔的呼吸。清晨五点,薄雾尚未完全消散,第一缕青烟便已从青砖灰瓦的烟囱中钻了出来。起初,它笔直如银线,在离地三尺之处,忽然被晨风揉碎,化作半透明的纱幔,缓缓漫过黛瓦的弧线,漫过老槐树的枝桠,漫过晒谷场边的草垛。那淡淡的白色里,藏着季节的密码:春雾中带着湿润的青黛气息,夏夜里染着麦秸的焦香,秋收时裹着谷糠的金黄色泽,冬雪天则凝着柴炭的沉郁质感。它不像城市的霓虹那般招摇,只是静静地洇染着村庄的轮廓,宛如一位年迈的母亲,用朦胧的目光轻抚着每一寸土地,将离家的游子从梦中唤醒——炊烟升起的方向,永远是心灵的坐标。
灶膛里的火苗,总带着几分俏皮。干燥的松木在灶底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舌时而温顺地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时而又猛地蹿起,将映在土墙的人影晃得忽大忽小。锅里翻腾的甜香富有层次感:最底层是红薯在慢火熬煮下呈现出的焦糖色,中层漂浮着新采的南瓜块,最上面飘着几粒晶莹的糯米。木甑子在灶台一角冒着白汽,揭开盖子时,蒸腾的热浪裹挟着稻米的醇香扑面而来,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祖母总爱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往灶膛添柴的手布满老茧,却能精准地掌控火候——她清楚何时该用文火将一锅腊肉煨烂,何时该用武火催熟一笼馒头。这灶火烹煮的哪里只是食物?它熬煮过饥荒年代的野菜粥,沸腾过丰收时节的米酒,也温透过寒夜里归人的茶盏,以最朴素的方式,把日子的褶皱熨烫得平整。
农家的烟火,是一部用年轮装订的史册,每一页都浸透着草木灰的气息。祖父常说:“烟火不断,根就不断。”在他的记忆里,1960年的炊烟十分稀薄,锅底飘着的野菜叶子比手指头还宽,孩子们围着灶台打转,眼睛盯着锅里沉浮的草根,连苦涩的味道都觉得珍贵。那时的烟囱宛如一个病弱的老人,吐着断断续续的青烟,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而1983年分田到户的那个秋天,全村的烟囱都挺直了腰杆,灶膛里的火苗烧得旺盛,连空气都变得厚重起来——新打下的谷子在晒场上堆成小山,铁锅炒花生的焦香能飘出二里地,连过路的风都忍不住在村口多打了几个旋。这烟火里藏着一个民族的生存密码:它懂得在苦难时隐忍,在丰裕时感恩,用最卑微的燃料,点燃最坚韧的生命之光。
我曾在老宅的墙角发现半块民国时期的陶片,上面结着厚厚的烟垢,如同一层深褐色的琥珀。父亲说,那是曾祖母用的药罐,当年她就是靠着这陶片熬煮的草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保住了三个孩子的性命。陶片上的裂痕里,还残留着蒲公英与金银花的苦涩气息,那是苦难年代最真实的味觉记忆。而在隔壁李家的堂屋里,挂着一口光绪年间的铜锅,锅底烟熏火燎之处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是太爷爷用它煮过腊八粥,太奶奶用它熬过月子酒,如今它盛着的不再是食物,而是一整个家族的温度。这被烟火熏染的器物,比任何文字都更鲜活地诉说着:所谓岁月,不过是柴米油盐的轮回;所谓历史,不过是灶台上的一粥一饭。
当春风吹过晒谷场,新麦的清香与陈年的烟火味在空气中缠绵交织。我见过最动人的烟火,是在秋收后的打谷场上:夕阳将天空染成蜜色,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喷吐着金红的烟霭,仿佛整个村庄都在燃烧。脱粒机的轰鸣声中,金黄的稻穗簌簌落下,农人们用木锨扬起谷糠,烟尘在光柱里翻飞,像无数金色的蝴蝶。祖母把新米倒进石臼,舂米的木槌撞击石臼的声响,与远处的炊烟一同飘向天际。这时的烟火是丰腴的,带着稻米的甜、玉米的香、辣椒的烈,还有汗水浸透衣衫的咸,宛如一首雄浑的合唱,把劳动的欢歌播撒在田野上。
风是最有耐心的读者,总在不经意间翻开烟火的篇章。我在泛黄的族谱里见过这样的记载:“乾隆二十三年,蝗灾,烟火绝三月,饿殍遍野。”也在村口的老井壁上读到过模糊的刻痕:“光绪八年,谷稔,烟火连三月,夜不闭户。”这些文字远不如灶台上的油垢来得真切——太祖母的银簪上还沾着1942年的炭灰,母亲的围裙里藏着1978年的麦香,而我的指甲缝里,至今留着2020年秋收时的谷糠。从陶罐到铁锅,从土灶到沼气,烟火的形态在变,但那份裹挟着草木气息的温暖从未改变。它教会我们:一粒米要历经多少风雨才能饱满,一块肉要付出多少辛劳才能丰腴,而那些看似寻常的烟火缭绕,原是无数双手在土地上书写的史诗。
如今我站在城市的高楼上,偶尔会想起故乡的烟火。小区的厨房里飘着外卖盒的味道,写字楼的空调口吐着冰冷的风,再也找不到那种混着草木与粮食的、带着温度的气息。但每当我闭上眼睛,那缕炊烟总会从记忆深处升起:它飘过童年的草垛,飘过祖父的烟斗,飘过祖母的灶台,最终化作心口的一阵温热。我忽然明白,所谓乡愁,不过是胃里怀念的那口烟火;所谓根脉,不过是灶膛里永不熄灭的火种。
去年清明回老家,我在老宅的灶膛里重新点燃了一把柴。干燥的松枝噼啪作响,火苗舔舐着锅底,恍惚间,我看见祖母从烟雾里走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粥。那一刻,所有的时光都在烟火中交融——苦难与丰收,离别与重逢,卑微与伟大,都化作这弥漫在田园间的烟火味儿,温柔地包裹着每一个生命。它告诉我:无论走多远,都别忘了烟火升起的方向;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那缕带着草木气息的温暖,永远是我们回家的路标。
烟又起时,暮色正温柔。它不像从前那样浓重,却依旧带着熟悉的轮廓,在村庄上空缓缓舒展。这一次,我读懂了它未尽的话语: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烟火缭绕处,为你守住了人间至味;所谓生生不息,不过是那缕从未断绝的烟火,在土地与人心之间,永远传递着温暖与希望。
作者简介:邓辉,男,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厚坡镇人,中国寓言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四川省小小说学会会员,中小学高级教师。微小说、诗歌、散文和文学评论散见于报刊和网文,并有多篇作品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