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筏上读人
小元
我自以为比身边人强些,也或许比许多人强些。人们看我时,常也仰视,或俯视,眼中映出些高低不同的影子,却未曾真正平视过彼此。我们惯于轻易为旁人贴上标签,或高或低,或好或坏,却极少静下心来,如观察野草野花般,平心静气地端详芸芸众生。此次赴兰州,我本亦抱了居高临下的俯视心态,心中想着,不过就是看看黄河,乘乘筏子而已。
黄河之水浑黄,翻腾着浪花奔涌向前,河岸则排列着黑压压的羊皮筏子。这些筏子由羊皮囊鼓气制成,黑黝黝的皮囊紧扎在一起,浮于浊浪之上,竟也稳稳当当。船工老马被安排为我此行掌舵人,他身着褪色的军绿外套,脸上布满黄河泥沙一般粗粝的皱纹,默默无言。老马动作麻利地扯起筏子,只让我坐稳,便轻点长篙,筏子便随水而去,如同河面漂浮的落叶。
起初,我心中尚存轻慢,只将老马当作寻常河工,是载客的工具罢了。我举着相机,频频拍摄着两岸风景,眼中唯有黄河奔流、山势起伏的壮阔景致,却未及留心筏子前头,那沉静如石的身影。筏行至激流处,河水陡然汹涌起来,浪头拍打筏身,筏子便剧烈颠簸起来。我猝不及防,身体摇晃,心随之悬起,几乎要栽入黄河之中。
老马却如磐石般稳立船头,他口中沉稳地一声低吼:“坐稳!”随即迅疾插篙入水,篙尖仿佛生了根,筏子随其操控,竟在汹涌波涛中巧妙地划过一道弧线,稳稳避开了漩涡中心。我定下心神,不禁抬眼望向老马:他手臂筋骨凸起,目光如炬,直视前方,与黄河浊浪激烈对峙,却毫无惧色。他身体中蕴含的,分明是一股足以驯服怒涛的磅礴力量!
筏子渐渐驶入平缓水域,我紧绷的心弦也放松下来。老马盘腿坐定,取出一只尚未吹胀的羊皮囊,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开始一下一下地吹气。我默默凝视着:他每一次吸气,脸便涨得通红;每一次吐气,羊皮囊便微微鼓胀一分,褶皱渐渐舒展。粗砺而黝黑的羊皮囊,在老马双唇之间逐渐丰满,最终饱满圆润起来。我凝神细看,老马额上沁出细密汗珠,颈上青筋也凸现出来——原来,这看似轻松的动作,亦需耗用全身的力气。
羊皮囊鼓胀饱满之后,老马便细心用绳子扎紧口子,又细致搓揉、拍打。他粗糙的大手在黝黑的皮囊上摩挲着,动作既熟悉又轻柔,如同抚慰一只温顺的羊羔。看着老马专注的神情,我心中不禁微颤:他每日与这些皮囊相伴,反复吹气、搓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滋味,恐怕远非我所能想象。
“老马,这羊皮筏子,能撑多久?”我忍不住问道。
“嗯,顶多一年吧。”老马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地揉搓着手中的皮囊。“黄河水凶险,皮筏子泡烂得快,也容易被礁石划破。旧了破了,就再换新的呗。”
“筏工辛苦,风险也大吧?”
“是啊。”老马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目光投向浊黄的河水深处,声音沉静:“前年夏天,水流正急,一个老筏工被大浪打下去,头撞在礁石上,当场就没了……”他停顿片刻,又低声补充道:“他年纪比我小好几岁呢。”老马说完,又埋下头,继续默默地搓揉着那只鼓胀的羊皮囊。
我心中一震,相机几乎脱手掉入黄河。老马平淡叙述的每一个字,却像黄河的激浪一样猛烈撞击着我的心灵。原来这浊浪滔滔,竟能如此轻易吞噬一条生命;而老马,每日迎送乘客于浪涛之上,脚下踩着的竟是如此深不可测的凶险。他那粗糙手掌上凸起的骨节,被岁月磨砺得坚韧如礁石,又该浸染了多少与黄河周旋搏斗的伤痕与汗水?我方才居高临下的俯视心态,此刻竟如沙塔般瞬间瓦解,散落无形了。
筏子靠岸,我蹲下身子,学着老马的样子,笨拙地帮他搓揉羊皮筏子。黄河岸边的淤泥沾满了我的手指,一股混杂着腥气的泥味直冲鼻腔。不经意间,我瞥见老马脚上那双破旧草鞋,鞋带竟是用一段褪了色的红塑料绳系着的。那一点寒酸而刺眼的红色,在黄河浑浊的底色里倔强地跳动着。我凝视着那点红色,心中豁然明朗:我们常以各种标准衡量他人,如同我先前那般,不也曾傲慢地俯视过老马?岂不知,黄河上每一个筏工,都如老马一样,被生活吹胀成坚韧的皮囊,在风浪里浮沉挣扎,用尽力气,只求浮于浊浪之上,带着自己的尊严,继续前行。
兰州街巷深处,我踱步时,常遇见各色人等。一位回族师傅在面馆里揉面,面片被抛向空中,又落入滚沸锅中,发出如黄河浪涛般“哗啦啦”的声响;小巷口,钉马掌的老人叮叮当当敲打蹄铁,火星迸溅如落日熔金,映着他黝黑专注的脸庞;卖黄河石的老汉蹲坐路边,石上纹理皆被黄河水打磨得圆融温润,如同老人脸上被岁月刻下的皱褶。
我低头细看那些石头,每一块都承受过黄河水亿万次冲刷,才得以收敛了所有棱角,显露出内里坚韧的纹理——人何尝不是如此?我们被生活的激流反复冲刷,被礁石撞击,被泥沙磨砺,最终才慢慢沉淀出生命的质地与模样。
从此,我学会蹲下身子,像看路边野草野花那样,平视每一个生命。兰州一行,黄河水与羊皮筏子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我内心的傲慢,也照见了众生在浪涛中挣扎求存的坚韧身影。
我原以为读人容易,读书难;却未料,在浊浪翻涌的黄河之上,一个筏工以他沉默的力量和脚踝上那截寒微却醒目的红绳,最终教会我——平视人间,才是阅读生命最艰难也最珍贵的功课。
筏工老马,他何尝不是一本厚重之书?书页由羊皮囊与黄河水写成,章节是他掌上茧与脚上褪色的红塑料绳——这书不必言语,却以最沉默的方式教会了我:所谓读人,不过是放下身段,让眼睛与心,一同沉到生活的河床上去。
个人简历:
张元雷,别名小元,山东菏泽籍援疆达25年,爱好写诗作词以遣乡愁,已发表个人诗集,百度上,浏览器上键入:张元雷诗人,可以看到本人的其他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