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翔
中秋时节,表兄一家从浙江回来,我在运河边老字号订了一席晚宴。结果长鱼三吃,光盘;蒲菜肉圆,也光盘;平桥豆腐,加了两份。而最让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兄长惊喜的,是一盘螯白黄紫的醉蟹。那些醉蟹唯美地伏在一个弧形长盘里,切开的背部溢出甜绵而又咸鲜的芳香,沁人心脾。
“醉蟹是杭帮菜名品,怎么杭州醉蟹就没有老家的沉实,也没有老家的醇香入味呢!”教了一辈子中学历史的表兄,剥而食之,大为惊奇。
我说“表哥,还记得苏门学士张耒和随园主人袁枚吧?”他说当然,一个是家乡名士,一个是钱塘才子。
于是我给表兄讲二人故事。张耒嗜蟹,且只认地产蟹,淮蟹由此而得名。他十八岁进士登科,在京城做官,念想家乡的味道了,就给发小写信:“寄我远传千里意,憾君不举百分杯。西来新味饶乡思,淮蟹湖鱼几日回。”想吃老家的螃蟹了,就求大哥文刚想法子捎点来:“遥知涟水蟹,九月已经霜。匡实黄金重,螯肥白玉香。”
“是这样啊?”对淮蟹之说,表兄将信将疑。而我言之凿凿:这有南宋人方岳诗为证:“江鲈淮蟹不论钱,肯到湖边明月船。玉鲙雪螯新煮酒,桂花香后菊花前。”看表兄不语,我进而联想:不仅如此,醉蟹的发明,是否源于张耒好这一口也未可知。你想,宋时去京城开封,走迢迢水路,顺当了十天半月,不顺当一两个月也是平常事。这螃蟹难保鲜活,是必须腌制后带去的。
瞥一眼表兄身旁念大三的侄女,已把小嘴撮成了“0”。我笑问:“大学士不信?你们钱塘诗人袁枚是美食大家,他曾在我们苏北做官,熟谙淮河两岸风土人情,佳酿美食,日后挂冠隐居南京,整出个《随园食单》,风靡大江南北。其中就说:腌蟹以淮河流域为佳,故名淮蟹。有讲究的人家用上等好酒、花椒泡制的淮蟹,就是醉蟹了。醉蟹制成,其黄变紫色,其味淡而鲜,口感远出淮蟹之上。”
“哎呀呀!”表兄仿佛醍醐灌顶,连连抚掌: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记得周作人在《知堂谈吃》中,讲到吃蟹,他确乎是说过,腌蟹统称为淮蟹,但不晓得产自哪里,口味倒是超过鲜蟹,可以下饭,下酒就更妙了。
“你看你,到底是研究文史的,举一都能反三了!”我开心地调侃表兄,还告诉他,当年苏东坡受门生,也是小迷弟的张耒影响,南来北往每过淮上,都念念不忘淮蟹,还因此留下生动诗篇:“眼明初见淮南树,十客相逢九吴语。旅程已付夜帆风,客睡不妨背船雨。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殷情买酒谢船师,千里劳君勤转橹。”苏大人在船头,遥遥地看见淮上秋熟景明、鱼米飘香,赶紧吩咐下去,打酒买菜,要好好犒劳船家。其实他心里好生痒痒,过淮阴市井而与淮蟹失之交臂,那是多大的憾事呵!
“诶呀兄弟,看你也不像精于美食的,怎么独对螃蟹有这么多研究,还能引经据典!”表兄真的迷糊了,而我,却在酒精作用下豪情不减,关于淮蟹,又讲了许多话。回想起来,大意是:
我们产蟹之乡,自有蟹乡文化。我们这里有个大学教授钱仓水,哥你可能不晓得。都说他是文体学专家,那个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是当今蟹学第一家,他写了《中华蟹史》《说蟹》《蟹趣》《食蟹达人》等等书,我的这点蟹文化,就来自钱教授的《食蟹达人》。表兄连声说“佩服”“佩服”!当然,是佩服家乡蟹美,教授学问高。
出了酒店,爽爽秋风,习习桂香。我说,明天我们换一家老字号,去品尝蟹黄汤包吧,朱自清先生说:“北平淮扬馆子里卖出的汤包,诚哉是好,在扬州却少见,那实在是淮阴的名产,扬州不该掠美。”表兄很是心旌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