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纪文学:舂水北上(连载二)】
第一章 苦难童年
(图为舂陵江水)
民国三十七年的秋雨,没完没了地浸润着湘南的红土地。农历九月廿五,天还未破晓,和平乡长城村一间土坯房内,一盏桐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产妇李五妹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像一根快要绷断的弦。接生婆李婶撩开打着补丁的布帘,对蹲在门外的欧阳增禹低声道:"生富啊,是个崽,就是瘦得像只剥皮猫,怕是不好养。"
欧阳增禹猛吸一口旱烟,烟雾混着秋雨的水汽,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这个生于戊子年的男婴,此刻正逢乱世——长江以北炮火连天,江南之地却仍在国民党统治下艰难喘息。增禹捧着脑袋,一脸愁容,不知是喜还是悲:家里添丁,总该是喜;但上面已生有一男一女,这是第三胎了啊!作为一对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全靠租佃别人的田地和打柴为生的年轻夫妇,实在难以养活啊!
母亲五妹痛苦地说:“这个崽不该来,也不该这个时候来,投胎一户有钱人家多好啊!”
“取名桂秋罢。”祖母抱着婴儿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婴儿稀疏的胎发,“九月桂子香,但愿这孩子像月月桂,再苦的日子也能开出花来。”
窗外,雨打桂叶,沙沙作响。
苦难来得比想象更快。产后第三天,五妹就拖着虚弱的身子去地里擦红薯。时值秋收,田里的红薯等着入窖,一家人过冬的口粮全指望这些。连日阴雨,忽晴忽雨,她的双乳很快红肿如石,溃烂流脓。村里的郎中来看过,开了几副草药,却不见好转。
“怕是乳痈。”郎中摇头叹息,“这病凶险,要好生将养。”
可哪来的“将养”?家里揭不开锅,最大的孩子才十岁,欧阳增禹一个人要养活六口人。到了满月那天,婴儿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小脸发青,呼吸微弱。
第四十天,欧阳增禹一咬牙,用蓑衣裹紧孩子,冒雨踏上了去敖泉湘山的泥泞小路。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流成水帘,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怀中的婴儿轻得像一捧稻草。
廊门村与和平乡郁丰村交界,属敖泉乡,是一个只有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庄座落在一个小凹里,坐东北朝西南,村后是一座小山坡,古柏成林;村前是矮山丘,一条清清的小溪由北向南,经马子桥村奔腾而来,穿村门口而过,流向冲尾村;村北端有一口大而深的泉阴,终年泉涌;阴泉边一株古柏不知有多少年多少代,死死地护卫着这股泉水;村里将泉水引到村门口,供村民引用。村南端有一座石头山,山上树木葱茏,牢牢地把住村的下关。村民就在这绿水青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息繁衍,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此时的廊门村隐在雨雾深处,六十岁的外婆欧阳土姣正佝偻着腰在灶前熬粥。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映亮她满是皱纹的脸。听到敲门声,她蹒跚着去开门,见到泥人般的女婿和襁褓中气若游丝的外甥,老人家的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造孽啊!五妹的命怎么这样苦......”
外婆的驼背几近90度,是在外公去世那年压弯的。外公李定铭上山砍柴时被斧头伤了脚动脉,血染红了半座山也没能抬到县城医治,不幸去逝,时年不到50岁。如今她守着祖屋,靠编竹篾供养小儿子读书。接过这个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时,灶台上的米缸只剩薄薄一层糙米。
“娭毑,您尽力就是了。”欧阳增禹扑通跪在雨地里,“养不活也不怪您,只怪这世道......”
外婆颤抖着手解开襁褓,婴儿瘦得肋骨根根可数,小肚子却胀得滚圆。“这是饿出来的水肿”,她抹着眼泪,“得赶紧喂点米汤。”
第一个不眠之夜,外婆把米缸底刮了三遍才调出小半碗米糊。竹勺太大小孩咽不下,她找来鹅毛管,一滴一滴往婴儿嘴里送。每喂一口,都要轻轻拍抚孩子的后背,生怕呛着。
天亮时分,婴儿终于排出墨绿色的胎粪,外婆长舒一口气:“阎王爷放过这崽了。”
但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没有奶水,外婆抱着孩子开始了“讨奶”之路。每天天不亮,她佝偻的身影就出现在村口的石板路上,挨家挨户敲门:“张家嫂嫂,行行好,给口奶水救救命......”
有些人家心善,当即撩起衣襟;也有些面露难色:“自家崽都不够吃呢。”这时外婆就会从怀里掏出几个鸡蛋——那是她省下的口粮换来的。
最远的一次,外婆抱着桂秋走了八里山路,到冲尾村去求奶。回来时遇上暴雨,祖孙俩躲在山神庙里瑟瑟发抖。外婆把桂秋裹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
“桂秋啊桂秋,”她望着庙外连天的雨幕,喃喃自语,“你命硬,注定要活下来。”
有时讨不到奶,外婆就煮米糊。她把大米炒得焦黄,磨成粉,用泉水调开,再加一点红糖。桂秋吃得津津有味,小嘴吧嗒吧嗒地响。
“慢点吃,慢点吃,”外婆笑着擦去他嘴角的糊渍,“以后长大了,要记得这些喂过你的娘娘们。”吃百家奶长大的桂秋,后来被人称作了“廊门的崽”。
桂秋渐渐长大,会爬了,会走了,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外婆编竹篾时,他就坐在旁边的草席上玩竹屑。阳光从天井漏下来,照得竹屑闪闪发光。
大外婆早逝,大外公晚年双目失明,很造孽,小孩都叫他瞎子外公,他也不生气。他很喜欢桂秋,经常把他抱在膝头,用胡茬扎他的小脸。“这孩子聪明,"瞎子外公说,"听声音就知道是个机灵鬼。”
有时瞎子外公会拉二胡,咿咿呀呀的琴声在古屋里回荡。他穷乐观,爱唱戏,年年参加村里的戏班子,春节期间就唱戏。最出色的是在《下洛阳》中扮金科,平时喝点酒后还自唱自演,招来孩子们看热闹,有时大厅围得水泄不通。桂秋睁着大眼睛听,小手跟着节奏摆动。外婆在一旁补衣服,嘴角带着笑。
“将来让他读书,”瞎子外公说,“说不定能成个人物。”
外婆叹气:“读书要钱啊。他爹娘连饭都吃不饱......”
桂秋三岁那年,村里来了个游方郎中。看着满地乱跑的孩子,郎中对外婆说:“这崽额头方正,耳高于眉,是吃文墨饭的相。”
外婆赶紧煮了三个荷包蛋待客,那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鸡蛋。郎中临走前留下一包茯苓粉:“给孩子补补身子,将来准有出息。”
外婆把这话记在心里,更加省吃俭用。她多接编竹篾的活计,常常做到深夜。油灯下,她的身影佝偻得像一张弓,竹篾在苍老的手指间飞舞。
桂秋蹲在一旁看,有时学着编几下,居然有模有样。
解放那年,公路上过兵车。外婆抱着桂秋站在古柏下,看红旗漫卷。队伍里有个小战士,看见桂秋虎头虎脑的样子,塞给他一块麦芽糖。
土改工作队住进了祠堂,队长是个北方人,看见聪明伶俐的桂秋很喜欢,教他认“毛主席万岁”五个字。没想到这孩子一学就会,还能用木炭写在青石板上。
“是块读书的料,”工作队长对外婆说,“以后送他上学堂。”
外婆连连点头,眼眶湿润。她想起那个游方郎中的话,想起瞎子外公的预言,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1952年桂花盛开时,桂秋己5岁了。外婆亲手缝了个蓝布书包。“明年就能上学堂了。”她摸着孩子的头说。夕阳把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很长,泉水叮咚作响,仿佛在应和着这个朴素的愿望。
桂秋仰起小脸:“外婆,学堂是什么样子啊?”
“学堂啊,”外婆眯起眼睛,“有很多书,有很多孩子,先生教认字、算数......”
“我要认很多很多字,"桂秋认真地说,"以后给外婆念信。”
外婆笑了,笑容像秋阳一样温暖。她想起这些年的艰辛,想起那些讨奶的日子,想起深夜里编竹篾的疲惫,都觉得值了。
此刻谁也不知道,这个差点夭折的婴孩,将来会戴着大红花走进北京人民大会堂,会执掌一县体育、计生事业,会用笔记录下舂陵河畔的沧桑巨变。
古柏树下,唯有年年盛放的桂花,默默见证着一个时代的开始。外婆牵着桂秋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整个廊门村笼罩在金色的光辉中。
路旁的桂花开得正盛,香气弥漫在晚风中,甜中带着一丝苦涩,就像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