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 木 措 记
池国芳
还未走近,先听见了风声。那风是带着凛冽的,从雪山顶上直削下来,掠过旷野,发出一种呜呜的、苍凉的长啸。待我站到那湖边的崖石上,举目一望,整个人便像根钉子似的,给牢牢地钉在那儿,动弹不得了。
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这哪里是湖,分明是一片被遗落的天嘛!
这便是纳木措了。藏人老话说:“纳木措是帝释天之女,念青唐古拉之妻。”它安安稳稳地睡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当雄与班戈两县之间,身子一摆,就是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像一面巨大无朋的宝镜,冷冷地映着苍穹。它的汉名,叫“天湖”,或是“灵湖”、“圣湖”,都是极尊贵、极飘渺的称呼。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是它高傲的额头;湖水最深处过了百米,是它不可测度的幽深心思。它在这儿躺了千万年,看过冰川的来去,听过远古的兽鸣,身上的每一道水纹,怕不都是一部沉甸甸的史书?
你若定要看清它的全貌,那是不能够的。它的岸线是那般长,那般曲折,弯进去,又吐出来,将远方的雪山、草甸,都温柔地揽在怀里。湖南岸,便是它那伟岸的夫婿——念青唐古拉山了。那山披着终年不化的雪,在日光下,白得晃眼,白得神圣,像一位沉默的银甲武士,亘古不变地守护着他沉睡的爱人。山影投入湖中,水的颜色便深了,成了一种凝重的靛青;近岸处,水色却又极浅,是一种透明的、脆生生的绿,仿佛上好的翡翠,又似温润的青玉。云影在天上流,也在水中走,光与影的戏法,在这里变幻得出神入化。有时湖面平得像一块巨大的琉璃,纹丝不动,那静,便有了分量,沉沉地压在人的心上;有时风起了,细细的鳞波便一层一层地向岸边推来,哗哗的,唰唰的,那声音清亮得很,像无数碎玉互相敲击着。
湖边生着一种细碎的、贴地的小花,叫“邦锦梅朵”的,紫莹莹的一片,在风里微微地颤,像一群胆小的精灵。再远些的草甸上,偶尔能见到藏羚羊优雅的身影,细长的腿轻轻地提起,又放下,警觉地望着四周。至于湖里,听说是有鱼的,是一种无鳞的裸鲤,耐得住这高寒的冷水,在那些圣洁的、凡人看不见的深处,自在地活着。它们的存在,给这凝固的庄严,添上了一丝生命的灵动。
在这儿住着的牧人,他们的日子,是和这湖、这山长在一起的。他们的脸,被高原的日光与风霜,刻成了古铜色的、深深的沟壑。他们穿着厚重的“曲巴”,赶着牦牛,从那开满格桑花的草场上慢悠悠地走过。你若与他们交谈,他们会用带着浓浓乡音的汉语,指着湖心说:“那里,有龙宫的。”眼神里是纯粹的敬畏。他们最隆重的仪式,便是“转湖”了。我看见那些信徒,手里摇着转经筒,口里念着六字真言,一步一伏地,用身体丈量着这片土地。他们的动作是那样迟缓,却又那样坚定,仿佛这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那“玛尼堆”上的经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哗啦啦地,像是在替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诵着经文。
纳木措在藏人心里,是顶顶神圣的。它不是一片风景,它是一种信仰,是生命的源头,也是灵魂的归宿。他们相信,绕湖而行,便能洗尽一生的罪孽;在湖中沐浴,可得健康与吉祥。这份虔敬,是刻在骨子里的,让每一个外来者,都不由得收敛起游玩的轻慢,生出几分肃穆来。
游客们便不同了。他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穿着鲜亮的冲锋衣,举着手机与相机,急切地要将这美景收纳进去。他们或惊叹,或欢呼,在湖边那块写着“纳木措”的石碑前排起长队,要留下一张“到此一游”的凭证。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单纯的、被美景震撼的快乐。那是一种世俗的、热闹的欢喜,与当地牧人那沉静的、内敛的喜悦,恰成了这湖岸两边,一幅有趣的对照。
看着这越来越多的游人,我心里不免有些恍惚。这万古的寂静,怕是要被这喧嚣渐渐驱散了吧?路会修得更好,客栈会建得更多,这是发展的必然。我只盼着,无论外头如何车马喧阗,纳木措那湖水最深处的、属于神灵的宁静,能永远地留存下去。
历代的文人墨客,对着这般景象,怕也是要词穷的。我忽然想起一位不甚出名的诗人,在石壁上留下的几句残诗,那意境倒是贴合得很:
“雪岭凝霜冷,天湖入梦清。
浮生一盏露,归处万波平。”
是了,浮生若露,在这万古的湖山面前,我们这些匆匆的过客,一生的悲欢,一生的营役,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如朝露般短暂罢了。而最终的安宁,或许就藏在这万顷碧波的平静里。
我静静地坐在湖边,直到日头西沉。最后的余晖,给念青唐古拉的山尖,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随即那金色便黯淡下去,沉入无边的靛蓝。风更冷了,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我站起身,准备离去,心里却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装得满满的。
归途上,我频频回首。纳木措已隐入沉沉的暮色里,看不真切了,只听得那风声,那水声,还悠悠地响在耳畔,响在心头。我带不走它的一滴水,一片云,我只带走了一身的清冷,与一怀的寂静。这,大约便是它赐予我这远方来客,最慈悲的礼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