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传纪文学:舂水北上(连载三)】
第二章 启蒙之初
一九五五年九月,和平公社,秋风吹拂着金黄的稻田,空气中弥漫着新稻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村头土墙上刷着“互助合作,发展生产”的标语,字迹有些斑驳却依然醒目。
已八岁的桂秋,穿着母亲用旧衣服改制的粗布衫,背着外婆用碎布拼成的书包,怯生生地站在长城村初小的祠堂门前。
他的童年是在廊门村外婆家度过的,父母将他接回老家后,相反,他对长城村还不够熟悉。
长城村小学是由村东头的祠堂改建的,青砖黑瓦的建筑已经有些年头了,檐角还有些破损。祠堂大门上方,“欧阳宗祠”四个大字依稀可辨,而门口新挂的木牌上则用红漆写着“长城村初级小学”。教室里桌椅高低不齐,但黑板擦得干净,墙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棱形红纸标语。
教室里,二十几个年龄不等的孩子挤在破旧的课桌前,好奇地打量着站在讲台上的中年人。这就是他们的启蒙老师程剑英。
程剑英老师,约莫三十岁年纪,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标志。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老师程剑英。”他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写下自己的名字,“从今天起,我要教大家认字,算数。你们从此就是读书识字的人了。”
桂秋坐在第一排,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手中的粉笔。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粉笔,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如此标准的普通话说话。在他七、八年的童年生活中,周围人说的都是浓重的方言土话。
随后,程老师开始发课本了。当那本崭新的《语文》第一册放在桂秋面前时,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这才敢轻轻抚摸封面。油墨的香味扑面而来,这种味道让他终身难忘。
桂秋认认真真地在书的封面上,第一次写上“欧阳玉模”四个字。
桂秋是小名,读书上学了,要取个书名,按欧阳辈份,他属“豫”字辈,大哥取名叫豫树,二哥已夭折,三姐没书名,叫秋英,他就叫豫模。小孩子嫌这个“豫”字笔画多,就写成了“玉”,于是,叫欧阳玉模。没想到这个名字,后来习惯了,就用了一辈子。
那时候,纸张稀缺,墨水瓶是稀罕物。放学后,桂秋喜欢蹲在祠堂后的空地上,用竹杆削尖了蘸水在泥地上写字。他的字总是工工整整,横平竖直。
“玉模,你这字写得比印的还好看哩!”同学欧阳永生羡慕地说。他比玉模大两岁,个子高出半个头。
玉模抬起头,露出腼腆的笑容:“我爹说,字是门面,要写端正。”
放学回家路上,同村的大孩子告诉他:“程老师是桥市天堂村的人,听说读过师范呢!”玉模心里暗暗佩服,他还没去过桥市,更不知道师范是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里,玉模每天最期待的就是上学。程老师不仅教识字,还会讲许多有趣的故事。他告诉孩子们,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可以建设新中国。虽然玉模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的含义,但他隐约觉得,课本里的世界比他放牛、打猪草的生活要广阔得多。
两个月后,学校来了第二位老师——李纯才。李老师年纪稍长,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还带着银河长江村口音。他常用小竹棍指点黑板上的数字:“一加一等于几?”
“等于二!”孩子们齐声回答,玉模的声音最响亮。
“欧阳玉模,你的作业写得最工整。”李老师经常在班上表扬他。这让玉模学习更加用功了,他常常是天不亮就起床,借着灶膛的火光背诵课文。
到了小学二年级,班上插班来了一位女同学,也是同村的,叫欧阳桂仙。她的父亲欧阳先生,也是一位老师,还是吃公家饭的,在西利小学教书。一年级她就是跟父亲在西利小学读的。欧阳桂仙可是他们家的宝贝千金。因为,在她前面,有四位哥哥,还有一位姐姐都不幸夭折了。她的出生,给他家里,甚至整个家族带来了快乐和希望。为此,为了她的健康成长,家里还特别请了一位大师做了法事。将婴儿出生胎盘分成九份,用罐子装好埋在了卧室地底下,确保她的平安。
桂仙同学的家庭条件较好,父亲是老师,拿全公社最高的工资,别人二、三十元,他拿四十元零八角。她爷爷还当过校董,外公家里在洋市、雷坪一带属富绅,因资助过地下党湘南暴动,解放后,才定为中农。所以,大家都宠桂仙这个姣姣女,在那个时代,她是穿过皮鞋的小女孩,在别人眼里是不敢奢望的。
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和平公社的稻田里插满了红旗,村民们组成生产队,集体出工,集体收工。这年下学期,石城、长城、瑶溪村三个村子的学生被拼校到常乐寺读书。
常乐寺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正殿改成了教室,佛像用布遮盖着,但仍然能看出慈悲的轮廓。殿堂改成了教室,僧房成了宿舍。玉模和十几个孩子挤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
教他们的老师也换了,是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上课时总拿着一根竹鞭。玉模不喜欢这里,他怀念长城村小学的程老师和李老师,怀念村口那棵老槐树。
更让他不适应的是伙食。在常乐寺,孩子们要自己从家里带米或者红薯,统一在大锅里蒸熟。菜是自带的咸菜,偶尔有一点油星,都能让孩子们兴奋半天。
玉模每天要走几里路去上学,天不亮就起床,揣上一个烤红薯当午饭。寺院的屋檐下有燕子窝,春天的时候,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
这时,大跃进已经在全国展开,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泛滥。即使在偏僻的长城村,也能感受到这股热潮。
在常乐寺的日子只持续了一个学期。1959年春天,合并的学校解散了,孩子们又回到了各自村子的初小。
程老师和李老师依旧在那里等着他们。
“欢迎回来。”程老师笑着对每一个归来的孩子说。当轮到玉模时,他特意多问了一句:“在常乐寺有没有好好读书?”
玉模用力点头,从书包里掏出在常乐寺得的奖状。程老师接过奖状,眼睛亮了起来:“真不错,期末考要加油,你可是我们学校的希望。”
玉模回到了长城村初小,这时他已经四年级,能写几百字的作文,算数也能到四则运算。这一年,玉模更加发奋了。他不仅是班上最早到校的,也是最晚离开的。放学后,他常常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用竹杆子做成的笔,蘸着墨水一遍遍练习写字。
所谓的“竹杆子点水笔”,其实就是找一根细竹杆,一头削尖,中间劈开一条小缝,蘸着锅底灰兑水调成的“墨水”写字。但这“墨水”写起来常常晕开,弄得手上脸上都是黑。玉模的手经常被竹刺扎破,墨水也常常弄得到处都是,但他从不抱怨。他知道,家里穷,连铅笔都买不起,何谈真正的钢笔。
“玉模,你又成花猫了!”下课后,同学们笑话他。玉模不好意思地用手擦脸,结果越擦越黑。
程老师看见后,从自己的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装着真正的蓝黑墨水。“用这个吧,”他和蔼地说,“省着点用,写完还可以兑点水。”
玉模双手接过,如获至宝。那天下午,他用真墨水写了三页生字,字迹清晰流畅,不再晕染。他忽然觉得,这些字好像活了过来,在纸上跳舞。
一九五九年七月,玉模以第一名的成绩从长城村初小毕业。毕业典礼在祠堂正厅举行,红旗挂在墙上,村民们挤满了屋子,孩子们的衣服尽管破烂,但脸蛋洗得发亮。
程老师站在前面,手里拿着奖品——一支金星牌的仿金钢笔。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钢笔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玉模同学,”程老师的声音比平时高昂,“四年来刻苦学习,成绩优异,考得第一名,特奖励钢笔一支,以资鼓励!”
掌声响了起来。玉模走上前,双手微微发抖地接过钢笔。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东西:笔身闪着金色的光泽,笔夹弹性良好,笔尖锃亮如镜。他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比任何竹杆都要重,却又比羽毛还要珍贵。
“谢谢老师!”玉模鞠躬时,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滴在崭新的钢笔上。
回家的路上,他一路小跑,恨不得立刻告诉母亲这个喜讯。稻田在夕阳下泛着金波,远处炊烟袅袅。
那年,桂秋还出席了和平公社“三好”学生代表会,他胸前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公社书记讲话时提到“祖国的未来需要你们这些有文化的接班人”,玉模握紧了口袋里的钢笔,暗暗发誓一定要更加努力学习。
1959年9月1日,天还没亮,欧阳玉模就起床了。母亲特意为他煮了一个鸡蛋,热气腾腾地装在粗布书包里。
"桂秋,去常乐寺,中午就吃这个。"母亲还习惯喊玉模的小名,替他整理着衣领,眼神里满是骄傲,"你是我们村今年仅几个考上高小的。"
玉模郑重地点头,摸了摸别在口袋上的金星钢笔。这支笔陪伴他度过了整个暑假,他用它抄完了小学语文全部课文,笔尖已经有些磨损,但依然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晨雾尚未散去,玉模和桂仙等同村的几个孩子结伴出发了。小路蜿蜒,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走到校门时,太阳才慢悠悠地从东边升起,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到了学校,校门口挂着"常乐完全小学"的木牌。
玉模被分到21班,班主任吴连均老师是个精干的青年人,是个高个子,目光犀利,说话干脆利落。校长江业长经常在晨会上讲话,教导主任雷嗣原则负责纪律,学生们见他都有几分畏惧。
"同学们,高小不同于初小,我们要学习更多知识,为建设祖国做准备。"
高小的课程比初小难多了,增加了历史、地理和自然。开学第一周,玉模就感受到了压力。来自各个村子的优秀学生聚集在一起,他的第一名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特别是数学课,新学的四则运算让他有些吃力。
一天放学后,吴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
"欧阳同学,听说你在初小是第一名?"
玉模紧张地点点头。
"不要有包袱,"吴老师温和地说,"在这里大家都是好学生,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
说着,吴老师翻开玉模的数学作业本:"你看这道题,你的思路是对的,但计算太急躁了。做数学题要像绣花一样,一针一线都不能马虎。"
玉模红着脸接过作业本,吴老师又说:"听说你字写得好,学校需要少先队大队长,你愿意试试吗?"
这个提议让玉模既惊喜又惶恐。少先队大队长要在全校师生面前发言,要组织活动,这对于性格内向的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玉模最后被选为少先队大队长,手臂上的三道杠格外醒目。每天早晨,他带领同学们升旗敬礼,声音洪亮地报告人数。他的金星钢笔别在上衣口袋,阳光下闪闪发光,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学校要搞勤工俭学,养了好几头猪,玉模与桂仙等三四个同学分在一组。扯猪草、剁猪菜,好在桂仙同学心灵手巧,能及时完成学校分配的任务。
渐渐地,玉模在锻炼中成长起来。他学会了在升旗仪式上从容发言,学会了组织各中队开展活动,学习成绩也稳步提升。
1960年春天,饥荒开始蔓延。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口粮越来越少。正长身体的玉模中餐也仅有一只甚至半只红薯,常常在课堂上饿得头晕眼花。
一天下午,吴老师注意到玉模脸色苍白,把他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窝窝头。
"吃吧,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
玉模犹豫着不敢接。
"拿着,"吴老师硬塞到他手里,"我是老师,有供应粮。你们正在长身体,饿坏了怎么学习?"
那个窝窝头的滋味,玉模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吃完了这份珍贵的美食。吴老师看着他,轻声说:"困难是暂时的,但知识是永远的。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坚持学习。"
这句话深深烙在了玉模心里。
从此,他更加珍惜每一个学习机会。下午回到家后,他晚上常常就着煤油灯光看书;清晨天不亮就起床,在堂屋里背诵课文。
1961年6月,毕业考试前夕,全校都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玉模作为大队长,不仅要自己备考,还要帮助其他同学。
毕业考试那天,玉模用那支金星钢笔认真地答着每一道题。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六年的知识如泉水般涌出。当他写下最后一题的答案时,夕阳正好透过窗户照在试卷上。
放榜那天,学校门口挤满了人。玉模挤进人群,在红榜最上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欧阳玉模,全校总分第一名,被桂阳六中录取。
"恭喜你,大队长!"欧阳桂仙兴奋地跑过来,"我也考上了!"
吴老师走过来,拍拍玉模的肩膀:"好样的!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在毕业典礼上,江业长校长亲自为玉模颁发了毕业证书。当接过那张沉甸甸的证书时,玉模的眼前闪过两年的点点滴滴:第一次怯生生地站在讲台上发言,第一次组织少先队活动,饿着肚子坚持学习,深夜就着昏暗的灯光复习……
回家路上,玉模的脚步格外轻快。书包里除了毕业证书,还有吴老师送他的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初中要用到,"吴老师说,"希望你继续保持第一名的好成绩。"
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玉模远远就看到了母亲等候的身影。夕阳把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两年前送他上学时一样。
"娘,我考了第一名!"玉模飞奔过去。
母亲接过毕业证书的手微微颤抖:“好,好……桂秋有出息了。”
窗外,繁星满天。玉模抚摸着那支陪伴他两年的金星钢笔,对即将开始的初中生活充满了期待。他不知道的是,在桂阳六中,还有更多的挑战和机遇在等着他。但此刻,这个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准备好,要用知识和汗水书写自己的人生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