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羞草(外一篇)
文瑞/文
此刻,我在书房里想着生命的过往。窗外,是繁华喧嚣的街道,霓虹灯彻夜闪烁,连风都裹抉着汽车尾气的味道。然而,每当夜深人静,键盘的敲击声停歇时,我总会想起好多年前在横溪教书时,那安放在南窗下的那盆含羞草。
那年,我揣着一张师专文凭,来到横溪中学教书。学校建在半山坡上,泥土墙被雨水侵蚀出深浅不一的印子,木质窗户推开来时,会发出“吱呀”的响产。窗外没有高楼,只有连绵的群山,青黛色的山脊线从眼前一直铺到天边。山风是这里的常客,白天裏挟着蝉蛙的噪声和蒿草的清香,晚上送来读书的声音和墙外的溪响。
我的居室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陈旧的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教科书、参考资料、备课笔记和学生的作业簿。那时的生活,简朴得像一页素纸,教书之外,便是与山水为伴——春天去后山采杜鹃,夏天去溪边浣足,秋天坐在山坡上听虫鸣,冬天晨起推窗看远山覆着一层薄雪,像裹了层白糖。
含羞草便是在这样的孤寂里,悄悄走进我的生活,成为我的清供之物。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批改完最后一本作业本,揣着口琴去溪边散步。阳光把溪水照的波光粼粼,溪边的鹅卵石被水冲得光滑锃亮,几只蜻蜓停在狗尾草上,翅膀透着光。我踢着脚边的石子往前走,忽然脚边的草动了一下,低头看去,石缝间竟长着几株纤弱的含羞草。羽状细叶排列得齐整,像被精心梳过的绿绒,颜色是嫩得能掐出水的碧色,叶片边缘带着一点浅紫。我试着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小叶便像受了惊似的,“倏”地一下合拢,连带着叶柄也慢慢垂下来,像个低头害羞的少女,模样惹人怜爱。
我小心地用手扒开石缝,生怕伤了它的根须,把它们连带着周围的泥土一起带回了住处,种在一个瓦盆里,放在可以见光的南面的窗户下。起初我总担心,这热带来的草木,怕是熬不过山里的冬天,每天晨起都要先去看看它。谁知它竟格外坚韧,一天天茁壮起来,茎秆慢慢变粗,还抽出了许多新叶。晴日里,阳光从南窗漏下来,碎光落在叶片上,像跳动的星子,它便舒展着碧绿的肢体,连叶片上的细绒毛都在光下看得分明;偶尔有小虫子爬上去,它会轻轻抖一下,却不闭合,像是在和小虫打招呼。风雨来时更有趣,它好像有预知似的,风刚起,叶片就慢慢合拢,把自己裹成小小的绿拳头,作自卫之状。
每每备课倦了,我便常与它相戏,用指尖轻轻点触它的小叶,看它们一片接一片合拢,再等几分钟,又一片接一片慢慢展开,开合之间,竟恍有呼吸的韵律。
夜深了,不记得煤油灯添了几回油,昏黄的火苗摇曳生姿。此刻,笔尖在备课纸上流功,仿佛是蘸着墙外的溪流在书写,偶尔抬头,掠入眼帘的是一副安详模样的含羞草。忽然感觉,我这简朴如斯的小屋,竟也有了几分瓦尔登湖般的宁静与恬美。
这草木无言,却似能会意。有次学生期中考试成绩不好,我对着满桌的试卷无语,回头看见含羞草的叶片竟也耷拉着,终日垂首,像是在陪我难过;有一个周末,我带着几个学生去大山深处溯溪,大家跑着闹着,我也跟着开心地笑,回来时脚步轻快如风,推开门却见含羞草舒展着叶片迎接着我。最妙的是四月油桐花开时,漫山遍野的油桐花像下了场春雪,风一吹花瓣就簌簌落下,有的飘进窗户,落在瓦盆里,落在含羞草的叶片上。含羞草被惊喜得闭合了几片小叶,以为这是春日的馈赠。
如今想来,青春何尝不似这含羞草?一样的青涩,一样的怯生生,一样的欲开还闭。记得初上讲台时,看着台下几十双眼睛,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像含羞草被触碰了一下,连头都不敢抬。后来慢慢适应了,就像含羞草适应了瓦盆一样,渐渐地舒展自己,且越来越投入,以致校长表扬我是“天生当老师的材料”。只是草木岁岁常青,即便是枯了,一遇春风又会重新生发,而人的青春却只一回,怎么可能像含羞草一样,叶片闭合再展开时,还会是上一回的模样?
如今,我写下这些文字,其实是对逝去时光的一次打捞。含羞草的闭合之间,藏尽了我年轻时所有的轻狂与躁动,比如那个为学生成绩焦虑的夜晚,那个和学生在山间溪流中奔跑的午后,那个躺在在草丛中对着天空发呆的我。而含羞草那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品格,更让我难忘,哪怕是阴雨天,哪怕是寒冬夜,只要第二天有阳光,它总会舒展叶片,迎着光生长,这何尝不是对生命最好的注解?
此刻书房窗外,霓虹闪烁,车鸣裹着浮躁撞进窗棂,连风都带着急匆匆的味道。可当我停下敲击键盘的手,闭上眼,那盆含羞草竟像从记忆里活了过来似的。我忽然懂了,它从石缝里扒着泥土生长的韧劲,在冷夜里合拢却绝不枯萎的倔强,在少有人问津的南窗下始终向阳的鲜活,本就是生命最滚烫的宣言!而那些藏在它叶片里的我的青春碎片,比如讲台前发颤的第一句话,溪岸边与学生们戏水的笑声,油桐花下守候落英缤纷的时光;比如那些被我写进文字里的感动,被岁月沉淀的宁静,被山水滋养的初心……这些所谓打上生命烙印的东西,哪里会因时光流逝而老去?
此刻,我的胸腔里像涌进了整座横溪的山风,满是草木的清香与青春的热意。而那株含羞草早已经不是草了,它是我心里永不熄灭的火种,是文化最鲜活的模样,它不仅陪伴我走过一段青葱岁月,予我简朴生活以清欢与温情,更以一种倔强的姿态,深深扎根在了我的记忆里——无畏孤寂,永远迎着光,尽情舒展!
桐花旧梦
十九岁那年,我被分配到赣南一个叫横溪的山区中学任教。学校坐落在山坳里,四周是起伏的山坡,校园内散落着一簇簇的油桐树。油桐树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长廊,从校园内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公路,直至百米外的桃江边。每年谷雨时节,淡白的桐花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条道路,花香四溢,整个校园一片芬芳,像是春天特意赏赐给这座朴素学校的诗意。
傍晚,我总爱沿着这绿色长廊行走,去桃江边沐风看景。学生们经过时,常常窃窃私语,笑话这个年轻的老师对着满树的桐花发呆。他们不知道,我并非在发呆,而是在等待落英缤纷的时刻,在等待聆听到落花声音的瞬间。那极其轻微的“啪”的一声,多像是岁月在人的耳边低语呵。
多年后,回想起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我才明白那些桐花雨中度过的时光,已然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土坯墙的教室外,也有几株油桐树。春深时节,微风拂过,桐花偶尔会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记得有个下午,阳光斜照,季风吹过,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了一个学生的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花瓣,夹在书页间。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只初生的蝴蝶。
“老师,这花像不像雪花?”知道我爱桐花,学生在课后问我,手指轻轻摩挲着花瓣上淡淡的脉络。“不像雪花,像信笺。是春天写给大地的信。”
学生们笑了。从那以后,他们开始留意校园内外的桐花。他们甚至每天都会在我上课的讲台上,放置一朵新鲜的桐花,博我会心一笑。还有个学生则在周记里写道:“桐花落地时,像是把天空也染白了。”
赣南的春天多雨。雨后,桐花凋落得更快,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学生们喜欢在花地上奔跑,留下些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脚印。我提醒他们,轻一点、轻一点,别踩疼了这些精灵。学生反问:“老师,花也会疼吗?”我点点头:“一切美好之物都会疼。”那时的他们,年少,尚不懂成年人的心思,现在想来,这或许是我当时教给他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对万物的慈悲。
二十五年后,又一个油桐花开的时节,我重返故地。学校旧貌换新颜,旧址上的土坯房变成了几幢簇新的楼房,泥巴地面全部被硬化成了光亮的水泥路。记忆中的绿色长廊不见了踪影,山坡上、教室外的油桐树也消失了。
正当我怅然若失时,遇见了门卫老徐的爱人。她告诉我,搞校园建设时,所有的油桐树都被砍了,“不过,”她指着远山,“山里面的那片油桐林应该还在。”
我沿着蜿蜒山路寻去。终于在更深的山坳里,看见了那片野生的油桐树。它们比我的记忆中更加苍老了,树皮开裂如龟甲,却依然在暮春时节开满了花。
风过之处,桐花纷纷扬扬。我伸手接住一瓣,它轻盈地躺在掌心,花萼处还带着昨夜雨水的微凉。这花瓣与二十五年前一样洁白,只是我的掌心已有了岁月的纹路。这一刻,我忽然彻悟:所有的绽放都是初成的诗篇,所有的凋零都是待续的诉说。
这些老树,在无人注目的深山里,依然恪守着与春天的约定。它们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也不因岁月沧桑而失信。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尊严?
站在深山的老树下,我闭上眼睛,试图再次聆听落花之声。恍惚间,时光在倒流,我又回到了十九岁的春天,听见了那些早已远去的笑声和读书声。
老徐的爱人后来告诉我,现在的人很少注意这些花了,“他们都去看手机里的花花世界了”。但每年春天,深山里的桐花依旧会开,像是等着什么人似的。
我眼眶湿润。是啊,桐花不懂离别,只懂得守信。它们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要在春天绽放,在夏天凋零,完成生命的循环。这简单的坚持,胜过人世间所有的豪言壮语。
离开时,我又回头望了望那片油桐树。它们立在春色中,静默如初。我知道,明年春天,它们依然会如期开花,依然会有花瓣轻轻坠落。而我则将带着二十五年前的记忆,陷入下一个二十五年、五十年的梦中。
记忆如同这永不缺席的花期,在每一个春天苏醒,提醒着我们:有些美好,不会因时光流逝而褪色;有些领悟,需要一生的行走才能获得。
2025.10.8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