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第一章 旧时光里的回忆
从北京风尘仆仆地归来,我仿佛一只归巢的倦鸟,拖着满身的疲惫,一头扎进那张陈旧的沙发。沙发上的皮革早已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就像岁月在它身上刻下的道道伤痕。手中翻阅着知青笔下那些带着岁月粗粝质感的文章,纸张泛黄且边缘微微卷起,每一个文字都似砂砾,藏着不为人知的过往,在我的心头缓缓摩挲。恍惚间,我的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飘回了2003年。
那一年,非典如一头狰狞的恶魔,在城市中肆虐横行。医院里,白色的墙壁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冰冷,消毒水的气味刺鼻而浓烈,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走廊里,人们戴着口罩,脚步匆匆,眼神中满是恐惧和焦虑。大哥为了工作,像一位无畏的战士,四处奔波。他每天都要穿着厚重的防护服,穿梭在各个病房之间,为患者检查身体、送药治疗。防护服里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脸上被口罩勒出的痕迹久久无法消退。然而,命运却如此残酷,他在早上开会后未来得及吃饭,归途中便遭遇了车祸。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生命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悲伤的瞬间。我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满心的思念与遗憾如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让我在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大哥走了,可他的人生不该就这样戛然而止。那些未完成的梦想,如同夜空中闪烁却未及绽放的流星,在黑暗中划过一道道凄美的弧线;那些未兑现的承诺,好似风中飘散的誓言,消散在岁月的长河里;还有那充满热血与希望的未来,都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落在时光的角落,无人问津。我呆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落在墙角那堆大哥留下的旧书上。书的封面已经破旧不堪,书页也有些泛黄,上面还留着大哥曾经做过的笔记,字迹工整而有力。突然,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我要为他续写未完的故事,让他的生命在文字中得以延续,就像在旧时光的河流里,重新扬起希望的风帆,驶向那未知却又充满可能的彼岸。
那年冬天,冷得仿佛要把整个世界冻结成一块坚硬的冰。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寒风如刀割般刮过脸颊,让人忍不住瑟瑟发抖。大哥刚高中毕业,他写字时下笔如有神助,字迹刚劲有力,似淬火后的钢,每一笔都透着锋利,棱角中藏着坚韧不拔的意志。而我,临摹他的字迹时,总是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的舞者在纸上胡乱扭动。同桌瞧了,便忍不住嗤笑:“你这哪是临摹,分明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那时,我读初二,大哥读高三。
每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纱幔,洒在操场上。操场上,几个男生正在激烈地打着篮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砰砰”作响。大哥抱着篮球,迈着轻快的步伐穿过操场,那身影似一道流动的光,在夕阳下闪耀。他的白衬衫被风灌得鼓胀,宛如一只即将展翅高飞的白鸽,后颈的碎发沾着汗珠,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般的光泽。篮球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着,时而高高抛起,时而快速运球,引得周围的同学纷纷投来羡慕的目光。
“你哥的桃花汛又来了。”同桌说着,用课本垒起一道屏障,可目光却忍不住穿过缝隙,偷偷地张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大哥正将一沓粉红色的信封塞进书包夹层,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藏匿一件易碎的瓷器。那些信封上,有的画着可爱的心形图案,有的写着娟秀的字迹,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学生当以学业为本”,大哥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可那些粉红色的信封却如候鸟一般,源源不断地从各年级的窗口飞向他,仿佛他是一块吸引美好情感的强大磁石。
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双脚有节奏地踩着踏板,“嗒嗒嗒”的声音如同倒数的钟摆,敲打着时光的流逝。缝纫机的针在布料上快速地穿梭着,棉絮在灯泡下肆意翻飞,似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飘荡。她细心地将棉裤叠成方砖的形状,针脚细密得如同用尺子丈量过一般,每一针都缝进了对大哥深深的牵挂。母亲的手上布满了老茧,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手指关节也因为寒冷而变得红肿。
“涿鹿县温泉屯”,大哥轻声念着通知书上的地名,我凑过去,和他一起在地图上寻找。地图上的地名密密麻麻,像一群蚂蚁在爬行。那粒朱砂痣般的标记格外醒目,仿佛是命运特意留下的印记。“不过两百里!”大哥笑着,伸手揉乱我的头发,他指节上的红漆,是篮球场上最后拼搏留下的印记,似青春热血的见证,记录着他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他的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明亮。
母亲是温州逃荒来的女人,身材瘦小却精干无比。别家的妇人大多守着灶台,围着锅碗瓢盆转,而母亲却和父亲一起挑起了全家生计的重担。此刻,她紧紧攥着大哥的袖口,指甲在布料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那双在菜市场为几毛钱砍价、在工厂刷油漆刷得满手老茧的手,此刻抖得如风中残烛,仿佛一松手,大哥就会消失在这冰冷的冬日里。菜市场里,母亲总是扯着嗓子和摊主讨价还价,声音洪亮而坚定;工厂里,她戴着口罩,专注地刷着油漆,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想起去年冬天,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一些小朋友在小心翼翼地滑行。大哥背着我小心翼翼地走过,他的脊梁宽阔而坚实,似能扛起整个寒冬的冰冷与沉重,让我在他的背上感受到了无尽的温暖与安全。每走一步,他都会仔细地试探冰面的厚度,嘴里还不停地叮嘱我:“抓紧我,别乱动。”
“咚咚咚”,街道主任来敲门时,雨刚润湿了窗棂。雨滴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仿佛在演奏一首悲伤的乐章。我蜷缩在门后,透过门缝,看着大哥的帆布包渐渐鼓成一座小山。里面塞着母亲亲手烙的葱油饼,香气似能穿透布包飘出,弥漫在整个房间里。那葱油饼金黄酥脆,上面还撒着一些芝麻,咬一口,葱香和面香在口中交织。还有大姐偷偷塞进去的二十元纸币,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的,每一分都饱含着对大哥的关爱。大姐平时总是舍不得给自己买新衣服,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更有一颗我悄悄放进去的玻璃弹珠,那是大哥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此刻正静静躺在包底,宛如一颗被遗落在时光角落里的星辰,闪烁着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弹珠里面有一些彩色的条纹,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漂亮。
里屋传来父亲翻找东西的声音。不一会儿,父亲捧着一摞用来糊顶棚的黄纸走了出来,笔和颜料盒在纸堆上堆成小山丘。“农村平房冷,这些纸既能糊墙又能写字。”父亲的声音沙哑如生锈的齿轮,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沧桑,仿佛在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给人家画墙围子,总能换口热饭吃。”
话音刚落,二哥突然冲了进来,眼睛瞪得通红,似要喷出火来:“凭什么都给他?我的画册呢?”他的脸上满是愤怒和委屈,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还没等父亲反应过来,父亲的手掌已经重重落下,“啪”的一声,二哥捂着脸,转身冲出门去。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大姐见状,急忙追了出去,她的喊声渐渐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只留下无尽的惆怅在空气中弥漫。大姐一边跑一边喊:“二哥,你别生气,回来咱们好好说。”
我展开信纸,笔尖在纸上缓缓移动,洇出一片墨痕:“大哥你好。要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劳动争取多挣工分。”里屋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声,那声音如风穿过狭窄裂隙时发出的呜咽,让人心碎不已,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伤之中。母亲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顺着脸颊不停地滑落。
解放汽车喷着白色雾气,缓缓驶离。母亲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那哭声似要把心中的悲痛都宣泄出来,震得周围的空气都为之颤抖。她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仿佛想要抓住那即将远去的汽车。我紧紧攥着大哥留下的钢笔,笔杆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依然在我身边,给予我力量和温暖。远处,温泉屯的方向升起几缕袅袅炊烟,在暮色中蜿蜒如线,宛如大哥临走前在地上画的地图——他说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杏树,春天开花时,会比城里的樱花更加灼眼夺目,仿佛是一个美丽的梦境,等待着大哥去实现。
深夜,万籁俱寂,我摸黑将大哥的课本塞进行李箱。当我的手触碰到箱底时,突然硌到了一样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本画册,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大哥”,二哥的字迹被泪水洇开了墨痕,仿佛是他心中未说出口的不舍与眷恋,化作了一滴滴苦涩的泪水。画册里的每一幅画都充满了童真,有大哥打篮球的样子,有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风穿过窗棂,发出轻微的呼啸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穿透夜色,如一声悠长的叹息,又似新征程的号角,召唤着人们向前,去追寻那未知的未来。墙上的影子忽然晃动起来,那些未拆封的情书在黑暗中簌簌作响,仿佛春天提前抵达了这个寒冷的冬夜,带来了丝丝温暖与希望,让人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大哥自温泉屯的信,是村里一位名叫秀兰的姑娘写的,字迹娟秀工整,似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她对大哥深深的深情。她在信中说,大哥到村里后,主动承担了村里小学的代课工作。他站在讲台上,手持那支熟悉的钢笔,不仅耐心地教孩子们识字读书,还用钢笔给孩子们画各种有趣的图案。他画的展翅高飞的雄鹰栩栩如生,仿佛要带着孩子们的梦想飞向蓝天;画的小兔子活泼可爱,引得孩子们阵阵欢笑。
秀兰一直坚定地站在大哥身边,她如一朵盛开在大哥身边的鲜花,用她的真诚和善良感染着每一个人。村里有个老大爷生病了,家里又没钱看病,秀兰知道后,主动拿出自己攒下的钱,给老大爷买药。她还帮着大哥一起做村民的工作,给那些不理解的村民送水、送饭,用她的温柔和耐心化解着村民们心中的疑虑。有一次,一个村民因为对知青下乡有误解,态度很不好,秀兰没有生气,而是微笑着和他聊天,给他讲知青下乡的意义,慢慢地,那个村民的态度就转变了。慢慢地,村民们发现知青给农民们带来了知识的天地,种果树也需要专业知识,大哥奔向田间地头去传播果树嫁接和剪枝的技术,得到了大队书记的好评,成为了村里备受尊敬的人。
第二年,果树丰收了,可销售又成了一个大问题。大哥就开始联系城里综合小卖部去消化苹果、鸭梨以及葡萄的销路。他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去城里,和各个小卖部的老板洽谈。自行车的链条时不时就会掉下来,他就蹲在路边,熟练地把链条安好。他的脸上满是汗水,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但他从来没有抱怨过。那年他表现出色,光荣地入党了。记得他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时,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父母听了,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母亲还特意做了一桌好菜来庆祝。
接下来的日子,大哥的信件越来越少了。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村里的事务上。他努力学习,努力劳动,成了村里一名优秀的村干事。他带领农民学习畜牧养殖课程,培育优良品种,希望能让农民的生活变得更好、更富裕一些。有一次,村里的一头母牛难产,大哥知道后,立刻赶到现场。他蹲在母牛旁边,仔细地观察着情况,然后小心翼翼地帮助母牛生产。经过一番努力,小牛终于顺利出生了,村民们纷纷鼓掌欢呼,对大哥更加敬佩了。他就像一位领航者,带领着村民们在致富的道路上奋勇前行。
接近腊月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腊月的风如利刃,割得人脸生疼,呼出的白气瞬间便被寒风扯碎。我蜷缩在破旧的屋檐下,哈着气搓手,目光时不时望向村口那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我猛地站起身,只见一个身影在漫天风雪中蹒跚而来,每一步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待他走近,我才看清,是大哥!他浑身落满了雪,像是一个移动的雪人,眉毛和胡茬上都结了冰碴,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
大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毯子,那毯子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柔软。我急忙迎上去,伸手摸了摸,触手升温,像是被大哥的体温焐热了。“热活吗?”大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嘴角却挂着笑。我使劲儿点头:“真好。”母亲从屋里走出来,眼眶泛红,轻声说:“这是你大哥用一年公分换的。”我愣住了,一年公分,那是大哥多少个日夜的辛勤劳作啊。
这时,大哥又从兜里掏出一块红纱巾,鲜艳的颜色在一片素白中格外夺目。我高兴得跳起来,一把抓过:“真好看!”大姐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从厨房出来,笑着说:“听说下乡知青要返城工作了。”话音刚落,屋里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大家都沉默不语。大哥率先打破沉默:“不着急,让家里贫困的人先回来。”大姐没有说话,默默转身回到厨房,只留下那碗面条,热气袅袅上升,渐渐消散在空气中,仿佛生活的无奈也随着这热气飘走了。
“青云回来了,快看妈给你买回来什么了,你爱吃的兔子肉。”母亲的一声喊话,打破了这压抑的宁静。一下子,我们兄妹四人都奔了出来,围坐在桌前。母亲笑着把兔子肉端上桌,那香味瞬间弥漫开来。大家一边吃,一边聊着家常,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驱散了些许寒意。可我知道,大哥的心里,始终藏着那些未竟的心事,就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村里曾遭遇罕见的旱灾,庄稼在烈日下奄奄一息,土地干裂得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脸。大哥心急如焚,他四处奔走,鞋底磨破了,脚上满是血泡,可他顾不上这些。他联系水利部门,软磨硬泡争取到了灌溉设备。设备运来的那天,大哥带着村民们日夜奋战在田间地头,挖渠引水。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双手磨出了血泡,每挖一锹土,都像是在与命运抗争。经过大家的共同努力,清澈的水终于流进了干涸的田地,庄稼得救了。村民们对大哥感激不已,视他为村里的救命恩人,可大哥只是憨厚地笑笑,说:“这都是大家的力量。”
随着国家对农村发展的重视,村里迎来了新的机遇。大哥敏锐地察觉到,他积极引进新技术、新项目,带领村民们发展乡村旅游。他们利用村里的自然风光和民俗文化,打造了特色旅游景点。大哥每天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去和旅游公司洽谈合作,就是在景点现场指导建设。村里的人起初有些怀疑,可看到越来越多的游客涌入,钱包渐渐鼓了起来,大家都对大哥竖起了大拇指。村里的经济越来越好,到处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大哥也成了村里的主心骨。
几个月后,大哥从农村回到城里,进了厂当了工人。工厂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那一刻,我知道,大哥的人生又翻开了新的篇章。他就像一颗顽强的种子,无论落在何处,都能努力扎根、生长。在农村,他用汗水和智慧让村庄焕发生机;在城里,他定能凭借在农村积攒的经验与勇气,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时光的长河不会因谁的离去而停歇,大哥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踏入工厂,继续书写着属于他的精彩,让生命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鹤榄写于2025年9月18日
陈荷兰,汉族1963.6月生人,中央党校本科毕业,函授河北大学学前教育学爱好文学创作,笔名鹤榄,2023年加入中国美协会员2025.9月加入河北省文学研究院协会会员。发表很多散文《欧洲之行》《荷韵漫舞》《逐梦画家秦笄山:绘就生命的绚烂诗章》《秋雨弦音,情思缱绻》中国诗歌网发表过短篇小说。《修七世真元气,变谷鬼子落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