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教育新篇
舂陵江面的晨雾还未散尽,欧阳玉模已经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1969年的桂阳农村,秋意渐浓,稻田里金浪翻涌,正是收割时节。他赤脚踩进泥水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这是他在生产队劳作的第三个年头。
“玉模,今天还是你开拖拉机犁田?”同队的年轻人问道。
“是啊,昨天还剩东头那两亩地没犁完。”玉模抹了把额上的汗,从怀里掏出妻子桂仙塞给他的红薯,三两口吞下肚去。自结婚以来,他和桂仙起早贪黑,就盼着多攒些钱盖新房。每晚在油灯下数着零零散散的毛票,桂仙总会笑着说:“再加把劲,明年开春就能买梁木了。”
这天中午收工,玉模照例喝了点米酒驱寒。他酒量好,一瓶白酒下肚,照样能把犁田机开得笔直。生产队的老会计打趣道:“玉模啊,你这酒量跟犁田的技术一样,都是咱队里数一数二的!”
玉模憨厚一笑,正要答话,却见公社秘书吴元才骑着自行车急匆匆赶来。
“玉模老表!可找到你了!”吴元才跳下车,气喘吁吁地说,“快回家换身衣服,有天大的好事!”
玉模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好事”往往意味着更多的政治任务或学习班。他默默跟着吴元才往家走,心里七上八下。
到了家,桂仙正在灶台前做饭,见公社秘书来访,忙用围裙擦手迎上来。吴元才从挎包里取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郑重其事地宣布:“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聘请欧阳玉模同志为公社代课老师。明天就去常乐中学报到!”
玉模愣住了,双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才接过那张薄薄的介绍信。纸张在指尖微微颤动,汗渍慢慢晕开了墨迹。那个深埋心底的教师梦,竟在这一刻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实现了。
“这、这是真的?”桂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家玉模,真能当老师了?”
吴元才笑道:“党委看中了玉模的文化底子,再说,现在学校缺老师缺得紧啊!”
送走吴元才老表,玉模在厅屋子里站了许久。暮色四合,远山如黛,他想起高中求学那个夏天,自己也曾站在讲台上,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学期。好几年了,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与教师无缘。
桂仙轻轻走到他身边:“你想去,对不对?”
玉模望着妻子,眼中闪着复杂的光:“可是盖房子的钱......”
“房子晚一年盖不打紧,”桂仙柔声道,“这是你心心念念的事,别错过了。”
那一夜,玉模辗转难眠。窗外月光如水,洒在简陋的土坯房里。他想起父亲生前常说“教书育人是最积德的事”,想起自己辍学时班主任那惋惜的眼神......天快亮时,他轻轻起身,从箱底翻出那本边角已磨损的《现代汉语词典》,小心地拂去灰尘。
常乐中学坐落在山脚下,原是一座寺庙改建的初小,玉模和桂仙在这里度过两年半的学习时光,如今挂上了中学的牌子。玉模走进校门时,正赶上早读课。琅琅书声从破旧的木窗里飘出来,让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代。
校长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姓周,戴着厚厚的眼镜,说话慢条斯理:“欧阳老师,欢迎你啊。咱们学校条件差,六个老师要教九个班,你来了就好多了。”
玉模被领到初二班的教室前。推开门,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教室的窗户用塑料布补着破洞,课桌坑坑洼洼,墙壁上的石灰大片剥落。但这些孩子们的眼睛,却明亮得像晨星。
“同、同学们好......”玉模清了清嗓子,第一次课难免紧张,“我叫欧阳玉模,从今天起教大家语文和历史。”
一个大胆的男孩问道:“老师,你会像前一个老师那样,只让我们读语录书吗?”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玉模看着孩子们渴望知识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热流。他想了想,认真答道:“该学的我们要学,但该懂的,我们也要懂。”
下课回到办公室,其他老师都去上课了。玉模坐在那张属于他的破旧办公桌前,打开教材——除了红宝书,就只有几本薄薄的省编教材。他轻轻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自己带来的几本书:《千家诗》《水浒传》(上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本边角卷起的《中国地理概况》。
“哟,欧阳老师藏书不少啊!”身后突然传来声音。玉模回头,见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老师。
玉模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些书是以前攒下的,现在怕是......”
这天晚上,玉模在煤油灯下备课至深夜。桂仙一边纳鞋底,一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轻声说:“看你这么用心,孩子们有福了。”
桂仙虽不太明白丈夫的激动,却也跟着高兴:“那你好好教。妈说了,教书是积德的事。”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婴儿的啼哭。桂仙忙放下针线,抱出才三个月大的小侄女。母亲也闻声从隔壁房间过来,接过孩子轻轻摇晃:“七红不哭,七红最乖了...”
“妈,怎么总叫‘七红’?”玉模好奇地问。
母亲笑道:“这孩子是七月初七生的,又红润健康,叫‘七红’多吉利!咱们家的第三代人,要红红火火!”
玉模看着在母亲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小侄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个新生命的到来,仿佛给这个清贫的家注入了无限的希望。)
转眼到了1970年春天。常乐中学门口的桃花开了,粉嫩的花瓣随风飘进教室。
这天放学后,玉模跟校长汇报。
“校长,我有个想法,”玉模说,“想组织一个青年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
校长说:“谈谈你的思路。”
玉模点点头:“我观察了很久,这些学生求知欲强。我想通过这个学习小组拓宽学生的知识视野。”
玉模接着说:“我们要尽快恢复团支部,有了正式组织,活动就方便多了。”
说干就干。在玉模的推动下,常乐中学文革后的第一个团支部很快成立,张智生、张经海、欧阳国良等同学成为第一批团员。学习小组也顺利组建,每周二、四下午在图书馆活动。
说是图书馆,其实只有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屋,书架上稀稀拉拉摆着几百本书,大多是政治读物。玉模悄悄把自己珍藏的几本书带来,用旧报纸包上书皮,混在政治书籍中。
这天下午,学习小组正在讨论《实践论》,一个叫李小梅的女生突然问道:“欧阳老师,你说实践出真知,那为什么古人没上过天,却能写出‘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这样的词句?”
玉模环顾四周,确认门窗关好后,才轻声说:“这就是想象力的力量。苏轼的《水调歌头》写于中秋之夜,他思念弟弟苏辙,借月抒怀...”他娓娓道来,从苏轼的生平讲到宋词的格律,孩子们听得入了迷。
“老师,”一个男生突然红着眼圈说,“要是能多学点这些,该多好...”
玉模心中一酸,正要说话,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大家慌忙收起笔记,假装在读《红旗》杂志。门被推开,是周校长。
“欧阳老师,来我办公室一下。”校长面色凝重。
玉模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校长办公室里,周校长递过一杯茶:“别紧张,是好事。”
玉模松了口气,接过茶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你组织学习小组,恢复团支部,这些做得很好。”校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过,有些事要掌握分寸。我年纪大了,再过两年就退休,不想看到你们年轻人出事。”
玉模会意:“校长放心,我有分寸。”
“那就好。”校长点点头,突然换了个话题,“听说你想带学生去韶山?”
玉模眼睛一亮:“是!我想组织一次革命圣地参观,既能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也能让学生们开阔眼界。”
校长沉吟片刻:“路上安全要保证,经费也要精打细算。这样吧,我批你们三天假,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玉模激动得手心冒汗。他连夜起草方案,计算路费,安排行程。桂仙看他废寝忘食,忍不住劝道:“别太拼命,身子要紧。”
玉模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明白,这对孩子们太重要了。他们中很多人最远只到过桂阳县城,这次能去韶山,是一辈子难忘的经历!”
九月,秋高气爽。玉模带着初中部四十多名学生,踏上了前往韶山的征程。他们先步行到桂阳县城,再乘班车到郴州,然后转火车前往湘潭。
火车上,学生们兴奋地趴在车窗前,看着飞速后退的田野和山峦。
“老师,那就是湘江吗?”一个女生指着窗外问。
玉模点点头:“对,毛主席年轻时常在湘江游泳,‘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写的就是这里。”
在韶山毛泽东故居前,玉模组织学生们举行了庄严的宣誓仪式。孩子们举起右拳,稚嫩而坚定的声音在青山绿水间回荡。
返程的路上,老师悄悄对玉模说:“欧阳老师,这次活动太成功了。你看学生们,像变了个人似的。”
玉模望着车厢里虽然疲惫却依然兴奋的孩子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一刻,他深深体会到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的幸福。
1971年4月,桃花盛开的季节,玉模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这天放学后,周校长把他叫到办公室,满面笑容:“欧阳老师,恭喜你!经学校推荐,公社批准,你被选送到县‘五七学校’教师培训班学习!”
玉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七学校是县里培养干部和教师的重要基地,能去那里学习,意味着可能转为公办教师!
回家告诉桂仙这个消息时,妻子高兴得直抹眼泪:“太好了!要是能转正,咱们家就踏实了!”
两个月培训期间,玉模如饥似渴地学习。虽然政治学习仍占很大比重,但他第一次系统接触了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知识。更幸运的是,他结识了李至元、张书优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课余时间,他们常常聚在操场的梧桐树下,讨论教学问题,畅谈教育理想。
“我觉得,这种只重政治不重知识的状况不会长久,”李至元说,“国家建设终究需要真才实学。”
张书优点头附和:“是啊,我听说北京上海有些学校已经开始重视基础课了。”
玉模默默听着,心中那个模糊的信念越来越清晰:知识的春天迟早会来,他要做好准备。
七月结业那天,县教育局办公室里人头攒动。玉模屏住呼吸,从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分配通知书。当他的目光落在“和平学区常乐中学”后面那个带着括号的称谓——“(公办教师)”时,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怎么样?”等在外面的李至元关切地问。
玉模说不出话,只是把通知书递过去。李至元一看,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好家伙!转正了!今晚你得请客!”
玉模几乎是跑着回到常乐中学的。桂仙正在校门口张望,见他回来,忙迎上来:“分到哪儿了?”
“和平学区...公办教师!”玉模一把抱住妻子,两人在夕阳下相拥而泣。路过的人都好奇地看着这对又哭又笑的夫妻,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欧阳老师转正了!
当晚,母亲特意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又让玉模去打了一斤米酒。小小的土坯房里欢声笑语,连襁褓中的“七红”都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咱们家,总算盼到这一天了!”母亲抹着眼泪说。
转正后的玉模工作更加投入。同年年底,他又幸运地参加了湖南师范学院在五七学校举办的“流动大学”数学培训班。
师院老师的专业授课让他大开眼界。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的甘霖,笔记记了厚厚三大本。培训结束时,他的结业考试成绩名列前茅。
“欧阳,你真该专门教数学,”张书优羡慕地说,“这么短时间就掌握得这么好。”
玉模笑笑:“我还是更喜欢语文。不过多学点总没坏处。”
回到常乐中学,玉模被任命为语文教研组组长。他开始尝试新的教学方法,在政治课文中挖掘文学价值,在历史讲述中渗透人文精神。
1972年春,学区决定筹建常乐中学办公楼。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
这天,玉模带着几个年轻老师来到朱家村烧石灰。烈日当头,窑洞边的温度高达四十多度。
“欧阳老师,您回去吧,这儿太热了!”一个老师劝道。
玉模抹了把汗,摇摇头:“没事,我年轻时什么苦没吃过?”
正说着,桂仙提着水壶走来,见状心疼地说:“你呀,总是这么拼命!”
玉模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笑道:“为了学校,值得。”
更让人感动的是,当学校急需木材时,玉模竟说服家人,把自家准备建新房用的楼板先借给学校使用。
“你疯了?”桂仙第一次跟他红了脸,“那是咱们攒了多少年才买的木料!”
玉模耐心解释:“学校急用,孩子们不能在漏风的教室里上课啊。咱们的房子晚一年盖不打紧。”
母亲叹口气,对全家人说:“玉模做得对。教书是积德的事,咱们支持他。”
就这样,常乐中学的办公楼在师生们自力更生下慢慢建起来了。上梁那天,全校师生都来围观。当那块写着“常乐中学”的牌匾被高高挂起时,玉模的眼眶湿润了。
时隔一年,校长李纯芝安排学校后勤到桥市公社购买木板还给玉模家。
三年的教师生涯,体现了玉模优秀的教学水平。1973年,玉模被调入和平学区任教学辅导员。这意味着他要经常下乡,去各个村小指导教学。
桂阳的乡村小路崎岖难行,玉模常常天不亮就出发,背着装满教案和资料的挎包,徒步几十里山路。
这天,他来到最偏远的白市村小学。所谓的学校,其实是一座废弃的庙宇,十几个不同年龄的孩子挤在一间教室里,由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同时教三个年级。
“欧阳辅导员,我们这里条件差,您多包涵。”老教师不好意思地说。
玉模摇摇头:“您一个人坚守在这里,才是最不容易的。”
听课结束后,玉模挽起袖子,帮老教师修理破损的课桌,又用带来的白纸补好了窗户。临走时,他还悄悄在讲台抽屉里塞了十元钱——那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玉模走遍了学区内所有小学,帮助年轻教师提高业务水平,为困难学校争取资源。学区主任雷裕宗十分赏识他,常在开会时表扬:“欧阳玉模同志这种实干精神,值得大家学习!”
1975年,玉模被调到桥市区工作。这里条件稍好,但政治气氛也更加复杂。“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等运动接踵而至,玉模尽可能地把精力聚焦在教学业务上,努力维持着一方教育天地的相对宁静。
这年秋天,女儿阳荭该上学了。虽然家里还习惯叫她“七红”,但在入学登记表上,玉模郑重写下了“欧阳荭”这个名字。
“为什么非要改?”桂仙不解。
玉模看着蹦蹦跳跳的女儿,柔声说:“‘七红’是小名,上学了该有大名了。我希望她像彩虹一样,经历风雨后更加美丽。”
阳荭上学第一天,玉模特意请了半天假,送女儿到校门口。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背着书包走进教室,他的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牵挂。
1976年9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毛泽东主席逝世了。
那天玉模正在学区开会,通讯员骑着自行车匆匆赶来,在雷主任耳边低语几句。雷主任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站起身,声音哽咽:“同志们...毛主席...去世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痛哭声。玉模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带领中国人民走过半个世纪的伟人,这个他从小敬仰的领袖,就这样突然离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举国哀悼。基层教育系统也陷入了一种茫然和不确定中。玉模和同事们戴着黑纱,组织学生开追悼会,但每个人心里都在问:中国将往何处去?教育将往何处去?
十月的一天,玉模在整理图书室时,无意中翻出一本破损的《教育心理学》。他轻轻抚摸着发黄的书页,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知识的冬天可能要过去了。
晚上回家,他抱着阳荭,对桂仙说:“不管将来怎么变,好好教书、好好育人总不会错。”
桂仙点点头,递过一碗热汤:“只要你认为对的,就去做。我和七红都支持你。”
窗外,月色如水。舂陵江的水声隐隐传来,如同这片土地的心跳,沉稳而有力。玉模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会站在讲台上,为了那些渴望知识的眼睛,为了心中不灭的教育理想。
这条路还很长,但他会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