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痕染纸,醉里忆旧年(短篇小说)
作者/吴一航
汝有故事君有酒,这句偶然听来的话,像一粒被风吹进心湖的石子,在某个秋夜猝然漾开圈圈涟漪。彼时我正坐在老院的藤椅上,手里攥着半盏温透的米酒,看檐角的月光碎成满地银箔,恍惚间就想起许多年前的红妆,许多年前的坎坷,还有那些被岁月揉皱了的旧时光。
那年我十五岁,还是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跟着阿娘在江南的小镇上摆绣品摊子。镇子临河,青石板路被来往的脚步磨得发亮,河面上总有乌篷船摇着橹驶过,船头的卖花女唱着软悠悠的调子,声音能绕着桥洞转三个圈。阿娘的绣活是镇上最好的,牡丹能绣出露水的润,鸳鸯能绣出戏水的欢,我蹲在摊子前,一边帮她理着丝线,一边偷偷看路过的书生——他们总穿着青布长衫,手里捧着卷书,走过时会留下淡淡的墨香,像极了阿娘藏在樟木箱底的旧诗笺。
可好日子总像河面上的浮萍,看着热闹,风一吹就散了。那年秋天,阿爹在外地做木工时摔断了腿,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医药费像座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阿娘连夜拆了陪嫁的银镯子,又把攒了半年的绣品低价卖给了布庄,可凑来的钱还是不够。我记得那天晚上,阿娘坐在油灯下,一针一针地绣着帕子,眼泪落在绷子上,晕开了丝线的颜色。我咬着唇,把藏在枕头下的私房钱——那是平时帮人穿针引线攒下的碎银子,全都捧到她面前。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囡囡,委屈你了。”
从那天起,我就不再蹲在摊子前看书生了。每天天不亮,我就提着竹篮去河边浣纱,河水凉得刺骨,冻得手指通红,可一想到阿爹的药费,就咬着牙往下蹲。浣完纱,再赶去布庄帮工,剪布、烫线、整理货柜,从早忙到晚,回到家时,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有次赶上下大雨,我披着蓑衣往家跑,脚下一滑摔在泥水里,竹篮里的绣线散了一地,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我坐在泥里哭,雨水混着眼泪往嘴里流,又苦又涩,那一刻才懂,原来年少时的坎坷,从来不是书本里写的“少年不识愁滋味”,而是实实在在压在肩上的重量。
后来阿爹的腿渐渐好了些,能拄着拐杖帮阿娘看摊子了,我才算松了口气。也是在那年冬天,我遇到了阿远。他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背着个大大的木箱,里面装着胭脂、绒花、还有小姑娘喜欢的玻璃珠子。他第一次来镇上时,就在我们的绣品摊子前停住了脚步,指着一幅绣着腊梅的屏风问:“这是你绣的?”我抬头看他,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褂,眉眼间带着些风尘仆仆的倦意,可眼睛亮得像冬夜的星子。
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他每次来镇上,都会给我带些小玩意——有时是颗染红的相思豆,有时是张印着花纹的糖纸,有时干脆蹲在摊子旁,听我讲浣纱时遇到的趣事,讲阿娘绣活时的认真。有次他说:“等我攒够了钱,就不做货郎了,在镇上开个小铺子,卖你绣的东西,好不好?”我低着头,指尖绞着衣角,脸却烫得像烧起来一样。阿娘站在一旁笑,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温柔的期许。
我以为日子会顺着这样的期许慢慢走下去,可命运偏要在平静的水面上掀翻船。那年夏天,江南闹水灾,河水漫过了青石板路,冲垮了不少人家的房子。我们的摊子也没能幸免,阿娘攒了许久的绣品被洪水泡得发潮,颜色晕成一片模糊的水渍。阿远赶回来时,浑身是泥,他把木箱顶在头上,蹚着齐腰深的水跑到我们家,拉着我和阿娘往高处走。混乱中,我的辫子被树枝挂住,他回头帮我解开时,我看见他胳膊上划了道长长的口子,血混着泥水往下流。
水灾过后,镇子一片狼藉。阿远的木箱被冲走了,里面的货物全没了,他变得沉默寡言,每天蹲在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我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每天给他送些热粥,陪他坐在河边。有天晚上,他忽然说:“我要去北方闯闯,听说那里有很多机会。”我心里一紧,抓着他的袖子问:“那你还回来吗?”他看着我,眼里的光暗了下去,过了好久才说:“等我混出个人样,就回来接你。”
他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我站在桥头送他,手里拿着连夜绣的荷包,里面塞了些碎银子。他接过荷包,摸了摸我的头,转身就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蹲在桥头哭了起来。那天的风很凉,吹得桥头的柳枝乱晃,像极了我慌乱不安的心。
阿远走后,我每天都盼着他的消息。起初他还会托人捎信回来,说他在北方做些小买卖,一切都好,让我放心。可后来,信越来越少,最后干脆没了音讯。我托去北方的商人打听他的下落,却总是杳无音信。阿娘劝我:“囡囡,或许他有自己的难处,你别太执着了。”可我怎么能不执着?他说过要回来接我的,说过要和我开个小铺子的,那些话像种子一样种在我心里,怎么能说忘就忘?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从扎着粗辫子的姑娘,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绣娘。阿娘的身体越来越差,我接过了她的绣品摊子,每天坐在临河的老位置上,一边绣着花,一边看着河面上的乌篷船。有时会遇到和阿远年纪相仿的货郎,我总会忍不住多问几句,可每次都失望而归。有次一个货郎说,北方有个做布匹生意的老板,也叫阿远,娶了当地的富商女儿,日子过得很风光。我手里的绣花针“啪”地掉在地上,指尖被扎出一滴血,落在绣布上,像朵小小的红梅。
我不知道那个老板是不是他,也不敢去问。或许他真的混出了人样,只是忘了当年的约定;或许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没法回来。可无论怎样,那段年少时的情愫,终究像被风吹走的柳絮,散在了时光里。后来我也嫁了人,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木匠,话不多,却会在我绣活晚了时,默默端来一碗热汤;会在我想起旧事时,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我们有了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却安稳,可每当秋夜来临,我还是会想起阿远,想起他眼里的星子,想起桥头那个晨雾弥漫的清晨。
再后来,阿爹阿娘相继离世,孩子们也长大了,搬去了城里。我守着老院,种了些花,养了只猫,日子过得慢悠悠的。每年秋天,我都会酿些米酒,坐在藤椅上,就着月光喝上半盏。酒入愁肠,那些年少时的坎坷事就会慢慢浮上来——浣纱时刺骨的河水,水灾时浑浊的泥浆,桥头送别时阿远的背影,还有那些没等到的书信,没实现的约定。
有次孙子回来,看着我手里的米酒问:“奶奶,您在想什么呢?”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在想奶奶年轻时的故事。”他好奇地追问,我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故事,像被墨汁染过的纸笺,酸处藏着柔,苦里裹着甜,说出来,怕是要让这孩子也跟着愁了。
夜深了,月光更亮了,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像在唱着旧年的调子。我喝干了碗里的米酒,起身回屋。桌上的绣绷还放着没绣完的菊花,丝线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人生就像这纸笺注墨,一笔一笔,写满了坎坷,也写满了温柔。那些蹉跎的岁月,那些不尽的愁绪,终究被时光酿成了酒,醉了红妆,也醉了晚秋。
五更天的时候,鸡叫了,声音穿透了晨雾,在老院里回荡。我推开窗,看见东边的天空泛起了朝霞,红的、粉的、橘的,稠得像化不开的胭脂。远处的河面上,第一艘乌篷船摇着橹驶了过来,船头的卖花女唱着软悠悠的调子,和许多年前一样。我站在窗前,忽然想起阿远说过的话,他说要在镇上开个小铺子,卖我绣的东西。或许,他真的回来了,只是我们错过了;或许,他还在某个地方,和我一样,在某个秋夜,想起了当年的桥头,当年的绣品摊子,还有当年那个扎着粗辫子的姑娘。
朝霞越来越亮,把老院的青砖照得暖融融的。我转身回到桌前,拿起绣花针,继续绣着那朵菊花。针脚慢了些,却依旧整齐,就像这漫长的人生,纵然有过坎坷,有过愁绪,可只要柔肠还在,就总能绣出属于自己的风景。酒痕染了纸笺,旧事成了回忆,那些醉里的时光,终究会随着朝霞,慢慢淡去,却又永远留在心底,成了最温柔的印记。
(全文完)
吴一航:本名吴太平,一九八五年生,笔名:吴一航、長孙飛渱等。湖南省娄底市涟源市人,系涟源市作协会员、牛山诗社会员,著有《天娇侠客后传》己出版上卷)、《碧玉飞雪录》、《八战传奇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