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圣者汪玉怀
柯金苟
或是天意。一个尘封多年的名字——汪玉怀,裹着墨香,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眼帘。那一刻,时空凝滞,故人如立目前:一袭褐衣,清癯的面容上挂着儒雅的微笑。怔忪之后,心潮奔涌,再难平息。
日前的某一天,我无意间在大众媒体上读到表侄汪国新发表在《湖北日报》上怀念其父的文章,文章的标题是《决绝的沉默:父亲汪玉怀的生命答案——父亲诞辰100周年重读<回忆录>有感》,顺着这篇文章,还找到了玉怀先生的《回忆录(初稿)》,我不顾年高眼花,一口气读罢。其时,浮想联翩,说不尽的话语涌上心头,多年不曾动笔的我,有不吐不快之感。我感佩于国新对父亲的深层理解,能深入父亲的精神世界,若玉怀先生泉下有知,定当快慰。此文也让我沉入关于生命、人生价值与意义的幽深思考。这个夜晚,窗外下着零星小雨,雨点敲打窗户,窸窸窣窣,寂寞的雨夜越发思绪万千。玉怀先生的形象在脑中愈发清晰,一个巨大的疑问也愈发突出——为何在世人眼中近乎失败与平庸的他,却在我心中巍然矗立,他如一位默然的圣者,愈发走近我,渐渐明晰。
一
解放之初,百废待兴,需要知识分子的参与。玉怀先生幼承庭训,国学根基深厚,他幼年饱读诗书,在武汉、开封接受新式教育,加之三年的私塾提高,堪称满腹经纶。按照当时的政策,文化人稍经培训即可分配公职。顺理成章,他参加了培训并顺利结业,谁料想关键节点,他却毅然放弃这众人求之不得的前程,决意回乡终身务农。亲友劝告,他决绝拒之,头都不回。这意味着,他从二十岁始,便要从头学做农活,并坦然迎接随之而来的清贫。这“向下”的决绝一跃,至今仍是盘旋于亲友心头的谜题。儒家有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深受传统文化浸润的他,其心迹或许与后世学者钱穆亦有相通之处,孤绝的主动“退藏”,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洞明世事的人生智慧?
在农村大集体时期,“双抢”时节抢种抢收尤为关键,每每此时,他不避脏累,包揽了全村所有水田插秧前重要的一道工序——划行。这项工作需要精湛的技术,更需要在他人休息时独自下田,快速(在水田里直线跑动)拖动划行器,确保秧苗插得纵横成行。他总在天蒙蒙亮时和其他人午休时就下田,待众人上工时,整片水田已布好整齐的网格,如一张待写的稿纸。这一干就是二十年,直到分田到户,仿佛他生来就是水田的绘画师。
二
我的记忆深处,回到乡间的玉怀兄,心怀坦荡,面露笑意。从外表看,他与其他农人并无二致,甚至衣衫更为破旧。然一旦与之深入交谈,必感如沐春风、欢快多多。村民们异口同声地说,玉怀先生说话最有意思,总是打比方,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让人在回味中领悟真谛。他是一个君子,学识渊博,侃侃而谈,说到天文,他风雨雷电,季风雨林;说到地理,必是天南海北,未有疏漏。我每次与他交流,皆有所得,总不愿谈话终结。这位纯粹的读书人,将自己低到尘埃里,视所有乡民——无论识字与否——皆为可师之人。方圆几十里的乡村,男女老少,公认他是大好人、忠厚人,但绝非毫无原则的“乡愿”之人。他对表面客套的应酬深恶痛绝,敢于和劳命伤财的世俗礼节拧着干、反着来,然而对待长辈,重大节日却坚持按古法,恭敬地跪地磕头行礼,那份恭敬,那种虔诚让人动容。他心地柔软,温暖有加,从不用严厉的语言批评人,却在乡村和亲朋中备受尊重。遭逢不公,他不怨不怒,一笑置之。若是下地干农活,他会将脏活、累活一肩担起。全村(三个自然村)最污秽的粪池,由他一手管理,除了粪便转运,还有每天清晨称量各家提供的牲畜粪便,一丝不苟,几十年兼职做粪池管理,乐此不疲。这位从大城市走出的清瘦书生,肩能担粪,心能容辱。未被艰苦劳作的体力重负压垮,亦未因曾于国共合作时期任保长的“历史问题”而精神溃败。一个大城市出生、长大、求学的知识分子,融入乡土竟能如此浑然天成。佛家精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在他身上体现得如此自然。他,在我看来是一位入世的“活佛”。
三
玉怀先生一生沉默,不教儿子识字,不指导儿辈生活,不著文章(仅在儿子恳求下,写过六千字《回忆录》),不发议论,不回怼任何的中伤与批评。“不争”是他一生的注脚。然而,他的一生却又无时不在利他,唯独没有自己。我初入学识字困难并为此而苦闷,他赠我《四角号码字典》,并以独特方法讲解,使我很快掌握汉字学习方法,“每个字都有固定的位置,人也一样”的话让我终身受益。汪习稳不谙会计却被任为生产队会计,他手把手教授珠算与记账,不厌其烦。自家生活本就十分困顿,他却省吃俭用,经常周济亲友乡邻。一个怀有大爱的人才能如此,面对每一个生命,慈怀包容,不肯看轻,他即便对待家养的牲口亦如同对待人一般。我此生难忘一幕:他将温软的稀饭倾倒于猪槽,回身便就着咸菜,啃嚼那块焦黑如炭、难以下咽的锅巴。在那个饥馑的年代,此等行事,堪称惊世骇俗。他对人和对其他物种,怀有同样的敬畏之心。在生活上,他节省到了极致,只要不是严重变质的食物,他都吃,绝不浪费。他的妻子不识字,而他满腹经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用一辈子包容呵护妻子。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的妻子命真好。”
终身不争,终身默然,终身利他,终身甘之如饴地承担人人厌弃之苦役——这岂非道家所崇尚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我看他是合于道了。普天之下,几人能及?这究竟是民国教育之风骨使然,还是世代“耕读传家”门风之传承?
我在本县政府相关机构工作四十年,退休之后,我常反思一生成败得失。年至古稀,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问愈发急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玉怀先生的理解日益加深。我感觉自己与他的思想越来越近。我已然真切地理解了他。是的,国新的文章,如洪钟大鼎,震醒我的迷雾,这一刻,我顿然了悟:人生的价值,终归于爱的付出。它与地位、身份、功名、权柄乃至寿数长短,并无必然关联。玉怀先生一生贫病交加,磨难重重,但其人格魅力磅礴浩瀚,其精神光芒闪烁、星耀大地,永远不朽。他比谁都显得柔弱,却又比无数人更为坚强,那种强大,是任何外在力量都无法撼动的。
夜静更深,我蓦然彻悟:他何以成圣?只因他未将儒释道的高义悬于嘴边、藏于书斋,而是将其缝进粗布衣的针脚,融进水田的劳作,化入粪池边的笑容;他的“藏”,是满腹诗书化作了脚下泥土;他的“无住”,是万千烦恼沉淀为池中清莲;他的“不争”,是“上善若水”最本真的生命注脚。这身“褐衣”,从来不是平庸的符号,而是华夏文明在最朴实处绽开的花。他非高堂圣贤,乃是一位将文化活进泥土里的“凡人圣”。
天堂就是生命境界。真正的天堂,不是一个现存的地方,而是在把俗世所有的“减法”做完之后的生命状态——远离贪欲、 野心、 虚荣、 嫉妒产生的烦恼。世俗不成功的人,甚至生活潦倒的人,反倒离天堂近,因为他们需要做的“减法”很少。玉怀先生吃东西,从来不讲究味道,在他看来,食物只是维持身体健康的物质基础,他完全不需要克服美味的诱惑,同样,在他的身上,完全找不到常人所共有的虚荣心、嫉妒心和贪欲。不管你是否相信世间还有这样的人存在过,但我相信并庆幸,汪玉怀先生就是我身边的圣者——一位与他的第十二世祖、被明末清初江西吉安人奉为武功山“汪仙、王爷”的济世显官汪可受不一样的圣者。
他是我心中的榜样。我想,玉怀先生是儒禅道中华文化的优秀践行者,若华夏大地上,能多有几人如他这般,社会必将更添一份和谐,人间必能多享一份安康。
作者: 柯金苟,男,黄梅县退休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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