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锅炉车间边风暴(1978—1982)
寅时的冷意,似一条无形之蛇,顺着窗棂缝隙蜿蜒潜入。大哥的影子,如一幅淡墨勾勒的剪影,悄然爬上窗棂。他推窗的动作轻柔至极,仿佛一片羽毛悠悠飘落。然而,檐角那最后一片枯叶,似被这细微动静惊扰,“啪”的一声脆响,打着旋儿坠在青石板上。这声响,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惊得草垛里的花猫瞬间弓起脊背,浑身毛发根根竖起,宛如警惕的战士。
墙根处的冰凌子,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那有节奏的滴落声,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每一滴水落下,都在石板上凿出一个小小的月牙形坑洼,仿佛是时光这位无形雕刻师,用独特笔触刻下不为人知的秘密。
“火要灭了!”母亲的嗓音,带着玉米面蒸腾出的粗粝质感,如一声炸雷,劈开西厢房那昏暗的寂静。我蜷缩在棉被里,紧闭双眼装睡,心中却忍不住一阵紧张。忽觉头顶一凉,棉被被掀开的瞬间,带起的风像一把冰冷的刀,顺着脊梁往下划,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光脚踩上砖地,刺骨的寒气如无数根细小的针,直往骨头缝里钻,逼得我不由自主地直跺脚。脚底板与砖地相撞发出的“啪嗒”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格外清脆,仿佛是命运敲响的警钟。
走进厨房,灶膛里的火苗蔫得可怜,好似一个生病的孩子,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我拉起风匣,“呼哧呼哧”的声音在寂静的厨房里回荡,与大哥端铜盆时发出的响动交织在一起。盆里的冰碴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像是演奏着一首冰冷的乐章。大哥的手指冻得发紫,宛如十根腌过的萝卜,干瘪而又僵硬。指节处裂着细小的口子,渗出的血丝在晨光的映照下格外刺眼,仿佛是岁月在他手上刻下的一道道伤痕。
“哥,”我往灶里添了把干柴,火苗“腾”地蹿起来,映得脸发烫,“你说那姑娘有才,她会唱《茉莉花》不?”我满心好奇,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大哥擦脸的手顿住,毛巾在脸上蹭出细响,那声音如同砂纸打磨木头,粗糙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瞥了眼东屋紧闭的门,门缝里透出一线昏黄的光,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一丝温暖。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别瞎说,人家是大学生,懂的东西多着呢...”话音未落,东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母亲抱着面盆出来,目光如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我们的交谈:“就你嘴碎!去拌鸡食!”她的围裙上沾着面粉,像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发梢还挂着根草茎,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
日头渐渐爬过树顶,金色的阳光洒在院子里。姐妹们陆续进了院,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田野的气息。大姐的菜篮里躺着两根蔫芹菜,菜叶边缘泛着黄,像是被太阳晒蔫的希望;二姐的鞋底沾着泥,泥印里还嵌着粒草籽,像是从田野带回的乡愁;三姐的发梢挂着草屑,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摇晃,像是春天遗落的音符。
大哥推门进来,工帽歪在脑后,帽檐上落着一层薄灰,仿佛是他辛勤工作的勋章。裤脚沾着锅炉房的黑灰,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画,灰暗中透着几分疲惫,却又有着一种别样的坚毅。
“分到哪了?”父亲从藤椅里直起身,手中的烟袋锅里的火星“噼啪”炸开,像是他心里压抑的怒火。藤椅的扶手处磨得发亮,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也是生活重担的印记。
“锅炉车间。”大哥的声音像一块沉铁,重重地落在地上,带着一丝无奈与沉重,“说是有辐射...”
“放屁!”父亲的烟袋锅重重磕在桌沿,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惊得屋角的蜘蛛网都晃了晃,网上的露珠簌簌落下,像是破碎的梦。“我当年下矿,连口罩都没有!不也活得好好的!”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暴起,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母亲端着白面疙瘩汤出来,热气扑得大哥后退半步。她悄悄往他碗里多舀了勺猪油,油花在汤面打转,像撒了把碎金。“先吃饭,吃完再说。”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夜半时分,我被缝纫机的“哒哒”声惊醒。月光斜斜切过窗棂,在墙上划出几道银痕,像是时光的刻刀留下的印记。母亲伏在缝纫机前,灰布在她膝头铺开,像片阴云。她的顶针硌着手指,血珠渗出来,她只是用唾沫抹了抹,继续踩动踏板,脚下的踏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她心里沉重的叹息。针脚在布上穿梭,像是在编织一个看不见的梦。
“妈...”我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
“睡!”母亲头也不抬,剪刀“咔嚓”剪断线头,那声音干脆利落,却剪不断她心里的牵挂。我翻个身,梦见自己变成只蝴蝶,在锅炉房的热浪里扑腾,翅膀被烤得卷了边,像是被生活炙烤的梦想。梦里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铁锈和煤灰的味道。
“青云!试试!”母亲的声音像根细绳,把我从梦里拽出来。天已大亮,大哥穿着灰布褂子站在院中,领口缝着圈蓝边——是母亲连夜用旧床单改的,针脚细密得像是蚂蚁排队。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命运的指纹。
“妈,这...”大哥的话被母亲打断,她的手轻轻搭在大哥肩上:“锅炉房热,蓝边吸汗。”她伸手替他抻平肩头的褶皱,“你爸当年下矿,连件像样的褂子都没有,吃了不少苦...”
话音未落,街口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秀兰骑着女式自行车拐进巷子,车把上的蓝布包袱印着“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她今天穿了的确良衬衫,领口的红纱巾在晨风里飘,像面小旗。车筐里还放着本《化工原理》,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青云哥!”秀兰刹住车,脚尖点着地,自行车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她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和羞涩。“我分到化验室了!听说你们锅炉车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着满天的星星。
大哥的脸突然涨得通红,像块被炉火烤过的铁。他后退半步,工帽檐压得极低:“我...我得去交接班...”脚边的石子被他踢得滚出老远。
“等等!”秀兰从车筐里拿出铁皮饭盒,饭盒上还贴着朵剪纸小红花,是她亲手剪的,花瓣的边缘还留着指甲的痕迹。她的手微微发抖,“我妈煮的茶叶蛋,你...你带着...”
大哥的手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不用!我们食堂有...”话音未落,他突然转身就跑,脚步有些慌乱。饭盒“咣当”掉在地上,茶叶蛋滚出老远,沾满尘土。其中一个茶叶蛋撞在石阶上,裂开了道口子,蛋黄流出来,像是被撕裂的希望。
秀兰呆在原地,红纱巾耷拉在肩头,像朵被雨打湿的花。她弯腰捡起饭盒,手指在铁皮上抠出个月牙形的印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巷口传来大哥的脚步声,却又突然停住——他站在梧桐树后,只露出半张通红的脸。
母亲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攥着把扫帚。她看看秀兰,又看看树后的大哥,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这孩子,跟他爸当年一个样!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秀兰的脸也红了,她把饭盒塞进母亲手里:“阿姨,您...您收着...”说完骑上自行车就走,车轮碾过地上的茶叶蛋,发出“咯吱”的脆响。自行车驶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母亲望着秀兰的背影,突然扯着嗓子喊:“秀兰啊!明儿来家里吃饭!”她的声音在巷子里回荡,惊得隔壁王婶家的狗汪汪叫起来。
大哥这才从树后转出来,手里攥着片梧桐叶,叶脉被他捏得碎成了渣。母亲用扫帚柄轻轻戳了他一下:“还愣着干啥?去把鸡蛋捡回来!别浪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日头爬到头顶,中午的太阳热得厉害。大哥穿着带着黑灰的工作服急急忙忙地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妈,饭好了吗?一会加班检修,就不回来了。”母亲赶忙把饭端了过来。
我们一边吃,一边听大哥讲厂子里发展变化的事,要进行改革创新,加强技术比赛。大哥说到这里,脸上满是兴奋。
然而,就在大哥匆匆扒拉完饭准备出门时,厂里突然派人来通知,锅炉车间发生紧急事故,一台关键设备突发故障,导致锅炉内压力急剧升高,随时有爆炸的危险。而大哥作为锅炉车间经验最丰富的工人之一,被紧急召回参与抢险。
大哥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匆忙抓起工具就往外跑。母亲一把拉住他,眼中满是担忧:“青云,你可千万要小心啊!”大哥咬了咬牙,点点头便冲了出去。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煎熬。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我们急忙冲出门去。
只见大哥浑身是灰,脸上还有几道血痕,被几个工友搀扶着走了过来。原来,在抢险过程中,设备突然再次发生剧烈震动,一块飞溅的零件击中了大哥的头部。虽然经过简单包扎,但血还是不停地渗出来。
母亲一下子瘫倒在地,哭天抢地起来。父亲则铁青着脸,死死地攥着拳头。就在我们沉浸在悲痛和担忧中时,一个厂里的领导模样的人匆匆赶来,他的脸色十分凝重。
“青云同志,这次事故影响非常大,上面要追究责任。虽然你受伤了,但因为你在抢险过程中的一些操作细节存在争议,可能会面临处分,甚至...甚至有丢掉工作的风险。”领导的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我们心中炸开。
大哥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为了厂子拼命抢险,却要面临这样的结果。这时,秀兰突然骑着自行车冲了过来,她听到消息后,一路狂奔而来。
秀兰跳下自行车,冲到大哥面前,眼中满是坚定:“青云哥,我相信你!你一直都是最认真负责的,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们一起去找领导说清楚!”大哥看着秀兰,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去找领导理论时,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仿佛连老天都在为大哥的遭遇鸣不平,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艰难。
当他们浑身湿透地赶到领导办公室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原来领导因为这场暴风雨引发的其他紧急事务,被临时调走了。大哥和秀兰无奈地对视一眼,只能先找个地方避雨。
在避雨的屋檐下,秀兰突然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大哥:“青云哥,这是我利用业余时间,结合你的操作经验和对设备的了解,整理的一份关于这次事故可能原因的分析报告。我觉得这能帮你证明清白。”大哥接过文件,手微微颤抖,眼中满是惊喜和感动。
就在这时,雨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厂里的技术专家组,他们也是为了这次事故而来。当专家们看到大哥手中的分析报告时,不禁眼前一亮。经过仔细研究,他们发现这份报告的分析思路清晰,逻辑严谨,对事故原因的推测十分合理。
原来,这次事故并非是大哥的操作失误,而是一场由设备长期老化且缺乏及时维护引发的意外。大哥不仅没有责任,反而在抢险过程中表现出了极高的专业素养和英勇无畏的精神。
厂里为了表彰大哥的英勇行为,决定给他晋升为班组技术员,并给予丰厚的奖励。同时,还安排大哥参加华北电力的锅炉技术交流研讨会,让他有机会与全国电力的劳模进行交流经验。
鹤榄写于2025.9月20日
作者简介:陈荷兰,女,汉族,1963.6月生人,笔名鹤榄,中央党校本科毕业。爱好文学创作、琴棋书画,中国美协会员,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会员。发表《与时光对饮》《一件尘封棉衣》《 逐梦画家秦笄山》《唢呐与铜锣的暗码—V先生》等散文,并在中国诗歌网发表短篇小说《修真元气,变谷鬼子落花》等给多篇散文诗歌配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