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碗(小说)
文/郭卫东
雷泽古寺的钟声在暮色中缓缓荡开,惊起林间几只倦鸟。嘉靖二十年的这个黄昏,曹州城外官道上走来几个衣衫狼狈的书生,他们背着书箱,脚步蹒跚,显然是赶了很远的路。
“若玉兄,看这天色,怕是要下雨了。”年纪最轻的李秀才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语气中透着不安。
韩若玉抹了把额上的汗,他年方廿五,眉目清秀,虽满面风尘,仍掩不住一身书卷气。“前方似有座古寺,咱们加快脚步,或可避雨。”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已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几人慌忙奔向路旁密林,想在树下暂避,不料这雨来势汹汹,转眼已成倾盆之势。山林间顿时雾气弥漫,小路泥泞难行。
“糟了,我的书箱!”一声惊呼,众人回头,只见张秀才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旁边沟壑,书箱散开,经书文稿被雨水冲走。韩若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张秀才的衣袖,几人合力才将他拉了上来。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半个时辰。待雨势稍歇,山林已彻底变了模样,雾气浓重,根本分辨不出方向。
“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迷路了!”李秀才带着哭腔说道。
韩若玉强自镇定:“莫慌,既是山路,必是通往某处。咱们顺着地势往下走,总能找到人家。”
然而他们在山中转了整整一天,不仅没找到出路,反而越走越深。第三天清晨,几个书生为了一颗野果险些大打出手,这才决定分头寻路。韩若玉记得自己当时又饥又渴,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淡淡的檀香味。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榻上,身上盖着素色薄被。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整洁的禅房,除了榻、桌、椅,再无他物。
“施主醒了?”门被轻轻推开,一位身着僧袍的老者端着一碗清粥走了进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眼睛却明亮温和。
韩若玉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老者轻轻按住:“你身子还虚,不必多礼。老衲是这雷泽古寺的主持,三日前见你晕倒在山门外,便将你带了进来。”
“三、三日?”韩若玉吃了一惊。
主持微微一笑:“正是。你昏睡了三日,寺中懂些医术的慧明师弟为你开了几剂药,这才退了高热。”他将粥碗递到韩若玉手中,“先喝些粥,暖暖胃。”
韩若玉双手接过温热的粥碗,眼眶不禁湿润了。他本是曹州邻县的书香子弟,自幼苦读,这次与同窗结伴上京赶考,谁知途中遭此劫难。想到自己险些命丧荒野,而今绝处逢生,心中百感交集。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韩若玉声音哽咽,“晚辈韩若玉,本是上京赶考的秀才,与同伴走散了......”
主持静静听着,不时点头。待韩若玉说完,他才轻叹一声:“施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有缘到此,便在寺中好生休养,待身体康复再作打算。”
在寺中休养的日子里,韩若玉渐渐了解了这座古寺。雷泽寺始建于唐,历经数百年风雨,虽不复昔日鼎盛,却仍保持着晨钟暮鼓的修行传统。寺中僧人不多,加上主持也不过七八人,却将寺院打理得井井有条。
韩若玉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便主动帮着寺中抄写经卷。他的小楷清秀工整,深得僧人们赞赏。有时,他也会与主持品茶论道,发现这位老僧不仅佛法精深,对儒家经典也颇有见解,二人常常聊至深夜。
一日,韩若玉在藏经阁帮忙整理经书时,发现了一本《雷泽寺志》。翻阅之下,他才知道这座古寺曾经历过数次灾荒,寺中僧人每每开仓施粥,救助灾民。最艰难的时候,寺中连主持的饭碗都典当了出去。
“寺志中所载,可是真事?”当晚,韩若玉问主持。
主持轻抚长须,目光悠远:“确是真事。那还是三十年前,曹州大旱,百姓流离。寺中存粮本就不多,还是悉数拿了出来。老衲那时尚且年轻,亲眼见师父——那时的主持,将他的景德镇瓷碗交给知客僧,命他换些米粮。”
“那碗......”
“不过是一只碗罢了。”主持淡然道,“佛门中人,一瓢一饮,皆是修行。金碗与陶碗,有何区别?”
韩若玉默然。他想起自己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吗?若真如主持这般超然物外,他又何必执着于功名?这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一夜。
半月后,韩若玉身体已大致康复。这日清晨,主持将他唤到禅房。
“韩施主,老衲知你志在科考,不敢久留。这些散碎银子,你带着路上用。”主持将一个小布袋推到韩若玉面前。
韩若玉连忙推辞:“大师救命之恩,晚辈尚未报答,怎敢再受馈赠?”
主持摇摇头:“钱财本是身外物,能助施主一程,便是它的功德。”说着,他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只洁白如雪的白瓷碗,碗身细腻光滑,上面刻着雷泽古寺的标记——一朵祥云托着一滴露珠。
“这是......”韩若玉怔住了。
“此碗是景德镇所出,乃寺中传承之物。”主持将瓷碗轻轻放在韩若玉手中,“老衲将它赠予你,望你记住:碗虽小,可盛乾坤;人虽微,当怀天下。无论将来身在何处,勿忘初心。”
韩若玉双手捧着这只瓷碗,感觉它有千钧之重。他明白,这不仅是馈赠,更是一种寄托。他郑重跪下:“大师教诲,晚辈铭记于心。他日若得功名,定当回来报答寺中恩德。”
主持含笑将他扶起:“施主不必执着于报答。但行善事,莫问前程,便是对老衲最好的回报。”
次日,韩若玉带着主持的赠银和那只精心包裹的白瓷碗,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程。一路上,他格外小心,将瓷碗贴身收藏,每晚住宿时都要取出查看,生怕有丝毫损伤。
这只碗似乎真的给他带来了好运。接下来的路途异常顺利,他很快抵达京城,并在大考中发挥出色,以二甲第十八名的成绩考中进士。放榜那日,他看着自己的名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雷泽寺中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僧。
三年后,韩若玉被派往济州任职。到任不久,他便告假数日,带着厚礼重返雷泽古寺。
寺还是那座寺,只是似乎更加破旧了些。山门上的漆色剥落得厉害,院墙也有几处明显的裂缝。韩若玉心中感慨,整理衣冠,缓步走入寺中。
小沙弥通报后不久,主持便迎了出来。三年不见,老僧的背更驼了,步履也迟缓了许多,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
“大师!”韩若玉扑通一声跪下,眼中含泪,“晚辈回来了。”
主持连忙扶他起来,端详片刻,欣慰地点头:“好,好。施主眉宇间多了份沉稳,想必这三年来,颇有进益。”
韩若玉让人将礼物抬进来,有金银、有布匹、有经书,还有特地请名匠打造的一套锡制茶具。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锦盒,打开后,正是三年前主持赠他的那只白瓷碗。
“大师请看,这只碗晚辈一直悉心保管,从未有一日敢忘恩德。”韩若玉将碗捧到主持面前。
主持接过碗,轻轻摩挲着碗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命小沙弥取来一壶清水,缓缓注入碗中。
“施主请看。”主持将注满清水的碗举到阳光下。
韩若玉凑近细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在阳光照射下,碗壁竟隐隐显现出几行小字:“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这......”
“此碗乃寺中祖师特制,唯有盛满清水,在阳光下才能看见其中铭文。”主持将碗轻轻放在石桌上,“老衲当年赠你此碗,不是望你珍藏不用,而是盼你在日常用度中,时时看见这些字,不忘民生疾苦。”
韩若玉怔住了。这三年来,他将瓷碗视若珍宝,小心收藏,竟从未真正用它吃过一餐饭,喝过一口水。他忽然明白了主持的深意——真正的感念,不是将信物供奉起来,而是将那份精神融入日常言行。
“晚辈愚钝......”韩若玉满面惭愧。
主持摇摇头,慈祥地笑了:“施主不必自责。你今日能回来,足见心地赤诚。老衲只望你记住:为官之道,不在珍藏一只碗,而在为百姓端稳饭碗。”
韩若玉郑重起身,整了整衣冠,对着主持深深一揖:“大师教诲,晚辈永世不忘。”
那日,韩若玉在寺中用了斋饭,特意请求主持允许他用那只白瓷碗。一碗普通的青菜豆腐,他吃得格外香甜。
临行前,韩若玉又捐出一笔银两,嘱托主持修缮寺院。但他明白,比起这些金银,主持更希望看到的,是他能成为一个心系百姓的好官。
回到济州任上,韩若玉将那只白瓷碗放在书房案头,每日用它喝水、用饭。碗壁上那几行字,不仅刻在瓷器中,更深深印在了他心里。
次年春天,济州遭遇蝗灾,韩若玉亲自下乡督导灭蝗,开仓放粮。看着百姓领到粮食时感激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当年雷泽寺僧人们施粥救灾时的心情。
那天晚上,他给主持写了一封长信,信末写道:“大师昔日赠碗之恩,今日方知真意。碗中之食,来自民脂民膏;手中之权,系着万家灯火。弟子必当时时警醒,不负所托。”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在书案的白瓷碗上,那碗中的清水,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仿佛盛着满天星辰。
作者简介:郭卫东,笔名石头,大学文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青年诗人协会会员、齐鲁文学社签约作家、宁古塔杂志社签约作家。已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新闻、通讯等约600万字。2005年出版个人诗歌选集《漂泊的思绪》一书、2013年主编出版书画集《曹州书画百家赏析》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