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看四蹄,人看四相”这话是祖母说的。那时我约莫七八岁,正蹲在院门口看蚂蚁搬家,她坐在那张磨得油亮的竹椅上,慢悠悠地摇着蒲扇,忽然就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抬起头,看见午后的光穿过槐树的叶子,在她青布的衣衫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影子。我问她,什么是“四相”?她笑了,眼角的皱纹便堆叠起来,像秋日被风吹皱的湖水。她说,骨相、肉相、气相、神相,合起来,便是一个人的“四相”了。
这解释对于一个孩子,自然是太深了。我只记住了“马看四蹄”——
邻村张老倌牵着他那匹青骢马从门前石板上走过,嘚嘚的蹄声,清脆又踏实。他总会停下来,和祖母打个招呼,然后便一定要蹲下身,托起那马的蹄子给我们看。那蹄子圆润、坚实,像上好的墨玉,边缘光滑而饱满。“好马!”他总要这么赞叹一声,用他那粗粝得像老树皮的手,爱惜地摩挲一下那蹄子的边缘。“小子,你瞧,这蹄子,这叫‘正’!走路不晃,跑起来不飘,踏在烂泥地里,也是一个印子一个坑,清清楚楚。”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只觉得那马蹄的确好看,比村里其他那些蹄子开裂、走路歪斜的瘦马要神气得多。
至于“人看四相”,我是后来才慢慢琢磨出一点意思的。
骨相,大约是根基。祖母常说,一个人站要有个站相,坐要有个坐相。这说的不是规矩,而是骨头里透出的一股气。村里有个石匠,姓赵,寡言少语,终日在山脚下叮叮当当地凿石头。他站在那里,背脊总是挺直的,像他手下那些尚未雕琢完成的石坯,沉甸甸的,带着山峦的重量。他打的石磨,上下两扇咬得严丝合缝,磨出的豆浆便格外醇厚;他砌的墙基,几十年风雨过去,也未见丝毫倾斜。这便是骨相了——一种内在的、支撑着一个人形貌与作为的端正架构。
肉相,便是在这骨架之上生发出来的情态了。是丰腴还是清瘦,是舒展还是拧巴。东头的王婶,脸上总是团团的,带着笑意,见谁家有难处,总要搭一把手。她蒸的馍馍,也总是发得暄暄的,又白又大,带着麦子最本真的甜香。人们都愿意亲近她。而西头那家油坊的掌柜,脸上也总是油光光的,带着笑,但那笑是浮在面上的,眼睛里的光总是滴溜溜地转,盘算着芝麻能出多少油,豆子里能掺多少糠。他的胖,便让人觉得是一种累赘的、黏腻的堆积。可见这肉相,不独是皮囊的美丑,更是骨子里性情漫溢于外的痕迹了。
前两相,还多少有些形而下的模样,可以描摹。后两相,就愈发地玄虚,却也愈发地真切了。
气相,是看不见的,但又无处不在。它是一个人周身散发的场。祖母在灶间忙碌,屋子里便弥漫着一种安稳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那赵石匠蹲在门口抽烟,沉默着,周遭便是一种山石般的沉静。而有些人,你尚未走近,便觉得一股焦躁或阴郁扑面而来,让你不由得想绕道而行。这气相,大约是日积月累的心绪,是无数次呼吸吐纳之间,生命与周遭世界交换后留下的印记。它如空气,无形无质,却分明地存在着,被每一个走近的人肺腑所感受。
最妙的,是神相。那是抛开了骨、肉、气之后,最终从一个人眼睛里,从他一颦一笑的微妙间隙里,流露出的最本质的东西。它无法伪装,也无法长久地遮掩。我后来离家读书,见过许多衣冠楚楚、谈吐不凡的人,他们的骨、肉、气三相,似乎都无可挑剔,可看着他们的眼睛,那里面有时是空的,像一口枯井;有时是乱的,藏着许多算计的星火;有时虽是满的,却是一种自得的、逼人的满,让你感到压迫。只有极少的人,你与他对坐,看着他的眼睛,会觉得那里面是一片沉静的湖,或是一座秋日朗照下的空山,让你心安,让你不自觉地也想沉静下来。
如今,祖母早已化作坟地的一杯黄土,她那个用蒲扇、槐荫和古老谚语构成的世界,也渐行渐远。我们活在一个讲究“快”的时代,三秒钟的短视频就断定一个人的趣味,一顿饭的工夫便要衡量出对方的利用价值。“四相”之说,显得如此奢侈而不合时宜。谁还有那份闲心,像张老倌端详马蹄那般,去细细品读一个人的骨、肉、气、神呢?
可当我于这城市的喧嚣中感到疲惫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午后,想起祖母的话。我渐渐明白,“马看四蹄”,看的是那份脚踏实地、始终如一的“本分”;“人看四相”,观的却是一个生命从形骸到灵魂的整体“气象”。这不是相面之术,而是一种古老的、深沉的观世智慧。它需要耐心,需要剥离浮华的眼光,也需要一颗不急于下判断的慈悲心。
夜更深了。窗外的车流声稀落下来,汇成一条倦怠的、模糊的河流。我关上台灯,让自己沉入这片混沌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反倒好了。这时候,不用看,只需用心去感应。那骨子里的端方,皮肉下的温润,气息间的沉静,以及神采中的澄明,或许便会在这黑里,一一地浮现出来,像一颗颗遥远的、却始终在那里闪烁的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