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香》
文/雁滨
大地上的诗行,一代代人的集体记忆
当我在书房的阳台上,试图将一颗番茄苗栽进花盆时,突然想起了父亲的话:“地气不是装进盆里的,是脚踩实了才冒出来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农耕,已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距离。
一、犁
记忆中最深的,是父亲那张犁。
犁头吃进泥土的瞬间,整个土地仿佛被唤醒了。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着淡淡的白气,那是大地沉睡一冬后的第一次深呼吸。
父亲说,犁地要“深一寸,瘦变肥;浅一寸,见草根”。他扶着犁,就像琴师抚着琴弦,在土地上划出匀称的波浪。那时还不知道,这简单的动作,已经在大地上重复了五千年。
甲骨文里的“犁”字,就是牛牵引着破土的器具。从石犁、青铜犁到铁犁,变的只是材质,不变的,是人与土地那份古老的契约。
二、节气
农耕生活是按照节气展开的卷轴。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时候的雨水是“润如酥”的,种子在土里伸着懒腰,等着这一场甘霖。
芒种忙,三两场。这时候的农民是没有白天黑夜的,麦子黄了,就要在风雨来临前抢收完毕。父亲常说:“麦熟一晌,虎口夺粮。”
最诗意的是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时候,夜开始变凉,清晨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像大地沁出的汗。农民知道,该准备收秋了。
这些节气,不是日历上的标签,而是长在农民骨头里的生物钟。它教会了农民观察天地,也塑造了这个民族独有的时间美学。
三、手艺
农耕是一套繁复的手艺体系,每一道工序都凝结着智慧。
播种时的“看墒情”,有经验的农民抓一把土,在手里一捏,就知道时机到了没有。问父亲秘诀,他摊开长满厚茧的手掌:“在这里写着呢。”
间苗要“间弱留壮,间密留稀”,像为土地梳理眉毛。除草要“锄头底下三分水”,既除了草,又保了墒。
这些手艺无法完全用科学解释,它是一种“体知”——用身体理解的知识。就像父亲能听风知雨,观云识天,这种能力,是千百次重复后,土地给予的馈赠。
四、循环
农耕文明的核心是循环。
“猪—沼—果”、“桑基鱼塘”,这些古老的模式,暗合着最现代的生态理念。庄稼的秸秆喂牛,牛的粪便肥田,田里的收获养人,人的劳作继续照料庄稼——这是一个完美的圆。
在农民看来,没有真正的废物。落叶归根,化作春泥;人畜粪便,经过发酵就是最好的肥料。这种循环观念,塑造了人们“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生态伦理。
而今,我们打破了循环,制造了数不清的垃圾。或许,农耕文明能给现代的启示恰恰是:如何重新找回那个圆。
五、变迁
去年回村,看见村人的农耕。
他用无人机巡田,手机APP控制灌溉,大数据分析市场行情。他不再“看天吃饭”,而是“知天而作”。
拖拉机代替了耕牛,收割机取代了镰刀,烘干机让“晒场”成了历史。效率提高了,但有些东西也在消失。邻家的三岁女儿,不知道大米长在树上还是土里——她只在超市见过真空包装的成品。
机械化解放了人力,也疏离了人与土地肌肤相亲的关系。我们得到了丰饶,却可能失去了与土地的那份私语。
六、根脉
尽管如此,农耕的基因已经深植在这个民族的血液里。
书房阳台上的盆栽,是对土地眷恋的微弱回声。节假日涌向乡村的人流,是在寻找精神的原乡。甚至我们语言中的“扎根”、“耕耘”、“收获”,都源自农耕的记忆。
父亲执意要家人捧一杯家乡的土放在他的房间。那时还都不懂,现在明白了:他要把这耕耘了一辈子的土香,当作生活的记忆。
七、启示
在一切都可以虚拟的时代,农耕提醒着我们一些根本的东西。
它告诉我们,所有的食物都来自土地,所有的文明都建基在农耕之上。它教会我们耐心——作物的生长有自己的节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让我们懂得敬畏——一场干旱或洪水,就能让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最重要的是,农耕塑造了一种价值观:你付出多少汗水,土地就回报多少收成。这种朴素的公平,在复杂的社会里显得如此珍贵。
当我终于把番茄苗栽好,浇水时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这气息让我想起父亲,想起他常说的一句话:“人哄地皮,地哄肚皮。”
在这个充斥着即时满足的时代,农耕的慢节奏似乎不合时宜。但正是这种“慢”,这种需要等待一整个季节才能见证果实的耐心,或许正是我们最需要找回的品质。
大地无言,却孕育一切。农耕文明正在远去,但它留给我们的记忆、智慧和伦理,依然是我们精神的底色。每一次播种与收获,都是人与大地的一次对话,都是对生命循环的一次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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