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花 飄 香
池国芳
清晨,推開那扇老木窗,欸呀一聲,還沒瞧見影兒呢,香氣倒先撲了個滿懷。這香不是那等嬌滴滴、羞答答的,是撲簌簌的,一股腦兒全湧進來,撞得人滿心滿肺都是。院子裡那幾棵老桂樹,也不言語,只管把細碎碎的金黃藏在葉底,暗戳戳地使著勁兒香。
這香氣是有斤兩的。初聞著,像新碾的蜜絲,甜得厚實;再細品,又透著些清冽,順著喉嚨滑下去,五臟六腑都像給熨帖了一遍,舒坦極了。風過來的時候,那香便活了,一浪一浪的,忽濃忽淡,竟像是會說話似的。這時候,你便覺得什麼煩惱都給這香氣滌蕩去了,只剩下一顆清凌凌的心。
百花鬧春的時節,它偏不聲不響,只把一身綠葉子養得鬱鬱蔥蔥。待得秋風一起,百卉摧折,群芳落盡,它才不慌不忙地,將那米粒兒大的花苞綻開。這份脾性,倒像我們鄉下那些沉靜的老人家,平日裡不言不語,要緊處卻能拿出真章來。它不與桃李爭春,不與荷花鬥夏,只在這蕭瑟時節,自顧自地香著,這份獨立的品格,便顯出格外的貴重來。
想起母親在世時,這時節總要拿著竹篾編的簸箕,在樹下鋪開藍印花布,輕輕地搖著枝幹。那金黃的桂花便如下雨一般,窸窸窣窣地落下來。她說:“囡囡呀,這桂花是個寶,收起來,能甜一整年呢。” 可不是麼?用粗陶罐子貯起來,一層桂花一層白糖,密密地壓實了。過些時日打開,那香氣便釀成了另一番光景——更醇,更綿長。
抓一小撮在白瓷碗裡,衝上滾水,看那些乾癟的小花在水裡慢慢舒展開,彷彿又活轉過來似的。呷一口,那奇味便在舌尖上打轉,先是微微的苦,接著是綿長的甘,最後滿口餘香。喉嚨裡癢癢的,肺腑裡潤潤的,連筋骨都鬆快了。這便是老輩人說的“潤肺舒筋”了,比什麼藥餌都來得妥帖。
古人也是懂得這份好的。宋之問寫“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把這人間草木寫得有了仙氣;李清照那句“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更是說到了人心坎裡去。這花呀,原是不必靠顏色取勝的。
我獨愛在月夜賞桂。月色如水,潑在墨綠的葉片上,那些碎金子在暗影裡愈發顯得精神。香氣在涼夜裡沉澱下來,不再飄忽,而是結結實實地浸透在空氣裡,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整個院子溫柔地罩住。這時候,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自己也成了這秋夜的一部分,清寂,卻也豐盈。
這桂花教給人的,原是一種生活的態度——不必喧嚷,不必爭搶,只在屬於自己的時節裡,靜靜地活出生命的質地來。
天靜沙*桂花香
幽窗老樹金砂,
冷香沁透簾紗。
玉屑收來焙茶,
清秋無價,
月中仙魄誰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