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尖峰山的故事
作者:张庆松
退休前几年,我曾登上立才的尖峰山。那并非一次寻常的跋涉,而是一场穿越年轮与心域的朝圣之旅——一场在云雾缭绕中与灵魂对坐、在峭壁边缘与命运交锋的精神仪式。它不单是身体的攀登,更是心灵的泅渡;不是征服自然的豪情,而是向生命深处探寻的静默回响。
彼时,我还是生态区中心校下属学校的一名老教师,白发已悄然攀上双鬓,讲台上的粉笔灰如时光的碎屑,斑驳地染白了袖口。某个秋日清晨,天光初破,薄雾如轻纱般浮荡于龙塔水库之上,湖面被斜照的朝阳揉碎成万千金鳞,波光潋滟,仿佛整座湖泊都在低语一首尚未写完的诗篇。那天,学校组织教师开展户外拓展活动,目的地正是那座传说中的尖峰山。它孤峙于群峰之巅,形若利刃直插苍穹,当地人唤它“不语之峰”——不是因为它无话可说,而是它说得太多,早已沉默千年。它见过春耕夏耘的辛劳,听过秋收冬藏的欢歌;它目送过一代代少年背着行囊走出山谷,也迎回过暮年归客蹒跚的脚步和满眼的乡愁。
我的第一次攀登,带着一种近乎天真却炽热的冲动。我们从水库西麓启程,山路起初温柔婉转,两旁尽是连绵起伏的橡胶林,墨绿的叶片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树脂清香。尖峰山正面俯瞰着一片开阔的盆地,那里坐落着育才生态区、立才农场与立才居,错落有致的高楼大厦与田园村落交织成一幅动静相宜的画卷:炊烟袅袅升起,田埂间农人弯腰劳作,连队小屋隐现于树影之间,宛如人间烟火最朴素的注脚。快至山顶时,道路两侧矗立着两棵挺拔的马尾松,枝干如青铜铸就,苍劲有力,树皮皲裂如岁月刻下的古老铭文;杜鹃灌木盘根错节,虬曲蜿蜒,像是大地亲手打下的永恒绳结。林间偶有野兔惊窜而出,落叶簌簌作响,仿佛自然正以无声的掌声,为我们的前行轻声喝彩。
然而,随着海拔攀升,天地骤然变色。石阶渐渐隐没在厚厚的枯叶之下,湿滑难行,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试探着落脚。藤蔓如蛇般缠绕古木,那是时间亲手编织的幽深罗网;风穿过密林,携来远处溪涧清越的吟唱,如同远古的咒语,在耳畔低回萦绕,令人心神微颤。
越往上,空气愈发清冽稀薄,呼吸变得沉重而急促,脚步也似被铅水灌注,举步维艰。终于,在穿越一片终年雾气弥漫的岩壁后,我们冲破层层云霭,抵达了山顶。那一刻,万籁俱寂,又万象奔涌——脚下群山匍匐如臣服的巨兽,云海翻腾似天河倒悬,阳光自云隙倾泻而下,将整片天空点燃成一座金色的祭坛。我伫立山巅,俯视脚下的水库如碧玉镶嵌,田园阡陌纵横,道路蜿蜒如带,高楼大厦渺小如棋子。那一刻,我仿佛置身神谕之地,心中升腾起一种近乎宗教般的敬畏:原来人真的可以短暂地触摸到天穹的边缘,窥见宇宙浩瀚的一角。
但真正的觉醒,并不在登顶之时,而在归途之中。
返程时,我们选择了一条鲜有人迹的小径——沿育才北侧一路蜿蜒而下。这是一条几乎被遗忘的野路,陡峭得近乎垂直,碎石遍布,荆棘丛生,稍有不慎便会滑坠数丈,跌入深谷。我紧贴岩壁前行,手指深深抠进岩石的裂缝,掌心磨破也不觉痛楚;裸露的树根成了唯一的扶手,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锋上跳舞,生死悬于一线。我不敢低头看深渊,怕一眼便坠入恐惧的漩涡;也不敢久留,唯恐体力耗尽,意志崩塌。当最后一段近乎九十度的陡坡横亘眼前,身体已不再听从理智的指挥——我几乎是失控地滚落、滑行、踉跄奔跑,像一阵被山风裹挟的枯叶,裹挟着泥土、碎石和断裂的枝桠,一路狂奔向山脚。
记忆在此刻断裂又重组——只记得耳边呼啸的风声,心跳撞击胸膛如战鼓擂动,双腿颤抖如秋枝在寒风中瑟缩。然后,“扑通”一声,我整个人重重跌进了一片尚未收割的稻田。泥水四溅,脸颊沾满湿润的黑土,衣袖撕裂,手掌火辣作痛。我瘫坐在田埂上,仰望着那座依旧巍峨的尖峰山,忽然笑了。笑声混着喘息,在晚风中飘散——笑自己的狼狈不堪,也笑那份劫后余生的酣畅淋漓。
龙塔水库边上的那片稻田,成了大山赐予我的温柔救赎。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夕阳的余晖里轻轻摇曳,宛如无数微小的手掌抚慰着疲惫的灵魂。晚霞将山影拉得极长,仿佛远古巨人缓缓收回伸向人间的手指。我静坐良久,心中没有懊悔,也没有遗憾,只有一种深沉的释然:原来登山的意义,从来不是征服,而是臣服;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而是在它的威严面前,看清自己的脆弱与坚韧、渺小与伟大。
多年后,当我以退休者的身份再度归来,同行的年轻人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属于青春的无畏与憧憬,一如当年的我。我站在山脚仰望,指尖轻轻摩挲背包上的金属扣环,心跳竟仍微微加速。我知道,那条险峻的下山路还在等我,梦里也常浮现那一幕:疾驰的身影、飞溅的泥浆、失控的呼喊,还有那一声跌入稻田的闷响。
可正是这一摔,让我真正触到了生命的质地——粗糙、真实、带着泥土的气息,也带着重生的温度。
尖峰山从未被任何人征服,它只是慈悲地允许我们路过,短暂地见证它的永恒。它不张扬,却自有千钧之力;它不言语,却教会人如何倾听内心的声音。
而每一次攀登,都不是为了丈量高度,而是为了在风雨嶙峋的途中,找回那个最本真、最赤诚的自己——那个敢于出发、勇于跌倒、也能笑着站起来的人。
如今,我已离开讲台,搀扶着妈妈来到海口市美兰区海甸岛的家里,却仍在讲述那些关于自然与意志的故事。每当提及那座沉默的山,声音总会不自觉地低缓下来——它不在地图上标红加粗,却在我的生命年轮里刻下了最深的一道痕。那是青春的莽撞,是岁月的回响,更是一次灵魂的腾跃:在千钧一发之际,跌入泥土,却因此真正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