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炊烟升起
张永成
国庆与中秋撞了个满怀,八天长假如约而至。我们兄妹九人早早就商量好了:回老家聚一聚。电话那头,大姐带着熟悉的乡音传来一句:“都到我家来吧,我用柴火锅烧菜,比饭店香多了。”话音未落,我们八个弟妹便齐声应道:“好!”
那一声“好”,清脆、整齐、热乎得仿佛能焐暖人心——像极了儿时母亲站在屋檐下喊吃饭时,我们争先恐后从田埂上跑回家的脚步声,踏在泥土上,响在心坎里。
大姐家住时码老街,村子不大,却有烟火气。五个子女均已长大成人:大外甥女在深圳安家立业,二外甥女在淮安市区工作,三外甥在涟水县城教书,四外甥女大学毕业后留在南京某金融机构从业,小外甥则在一家大型企业上班。孩子们在城里买了房、开了车,生活安稳体面。大姐和尚未成家的外甥在城里也有一套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可她总是隔三差五回去打扫一番,住上两三天,又悄然回到乡下。
她说:“住城里不习惯,人生地不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还说:“家门口没块地种,心里空落落的,像缺了点啥。”
还是老家好。左邻右舍抬头不见低头见,鸡鸣狗吠听着都亲切。几亩薄田自己耕着,不打农药,不上化肥,收的米面留着自家吃,踏实,安心。
前几年,房子翻新过一遍,白墙红瓦,窗明几净。厨房收拾得利索,煤气灶、电饭锅一应俱全,可最显眼的,仍是那口老式柴火灶。黑乎乎的锅底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发亮,像是镀了一层岁月的包浆;烟囱从屋顶斜斜伸出,直指天空,宛如一根指向故乡灵魂的手指。
那天上午九点多,我们陆陆续续到了。二妹和三妹来得早,正蹲在院子里理韭菜,青翠的叶片还沾着露水;九妹坐在小凳上剥葱,指尖翻飞;大姐则坐在矮脚板凳上切肉,砧板“咚咚”作响,节奏分明。弟弟友成搬出大圆桌,拖着长条板凳在堂屋里摆开阵势,桌上白酒、红酒、饮料琳琅满目。
空气里飘着一股久违的气息——泥土的湿润、青菜的清香、柴草燃烧时特有的焦香……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轻轻撞进鼻腔,让人一瞬间恍然:这才是日子该有的模样,是生活本来的颜色。
我到得稍晚些,十点多才走到村口。远远地,一眼便望见大姐家屋顶上的烟囱,正悠悠地冒着白烟。那烟不急不躁,一缕一缕地向上飘升,像谁悄悄扯起的棉线,在秋日湛蓝的天幕下缓缓舒展。我的心猛地一颤,脚步不由放慢,嘴里喃喃念出一句歌谣般的句子:
“又见炊烟升起……”
那一刻,五十年光阴仿佛被这一缕轻烟轻轻卷走,我又回到了那个天还没亮的小村庄。
记忆里的清晨,总是从鸡叫开始的。鸡鸣三遍,母亲便得起身。灶膛里塞一把干稻草,划根火柴点燃,再添上树枝、麦秆,火苗“呼”地一下窜起来,热烈地舔舐着黑铁锅底。锅里煮的是稀饭,咕嘟咕嘟冒着泡,屋外的烟囱便开始吐出淡淡的白烟。起初细若游丝,渐渐浓了些,散开在村子上空,与启明星微弱的光晕交融,像是给整个村庄披上了一层薄纱。
那时的炊烟,是醒来的信号。它一冒出来,鸭子就在圈里扑腾翅膀,鹅伸长脖子嘎嘎叫唤;隔壁婶子开门倒马桶,“哐当”一声打破了晨雾的寂静;妇女们从草垛上扯烧草,沙沙的脚步踩在泥路上,像一首无声的序曲。整个村子就这样被炊烟唤醒——安静中透着生气,朴素里藏着暖意。
傍晚的炊烟更温柔。夕阳把土墙染成橘红色,田埂上的父亲扛着锄头往家走,影子拉得老长。母亲和大姐早已把饭菜端上桌:玉米面稀饭,糟面饼,小瓜菜。我们都围坐在桌边,却没人动筷,只等父亲坐下,才敢端碗。母亲还在灶台边忙活,擦擦手,不说什么,只是笑着看我们吃饭,眼里全是满足。
而对我来说,炊烟就是回家的路标。小时候贪玩,常和伙伴们在田埂上逮蚂蚱、掏鸟窝,一跑就是半下午。只要抬头看见自家烟囱冒烟了,就知道饭快好了,心立刻就收了回来。那烟像是母亲的手,轻轻一招,我就撒腿往家奔。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闻到烟里带着腊肉、佗子的香味,更是恨不得飞回去。
有一次,我和弟弟妹妹围在厨房门口眼巴巴地瞅,母亲看着我们馋巴巴的样子,笑着拿个碗抓了一大碗刚炸好的佗子递给我:“端过去吃吧,一个个像小馋猫似的,小心烫着……”
那佗子鲜美喷香,咬一口油香四溢,至今想起来嘴角还泛油花。那是我吃过最香的一顿,不是因为食材珍贵,而是因为它出自母亲的手,裹着等待、疼爱与家的味道。
上学那会儿,我家离学校两三里地。冬天黑得早,天还没亮,母亲就已在灶前忙碌。锅盖一掀,热气扑面而来,我也从梦里惊醒。吃完早饭,母亲就把我和弟弟妹妹送到庄头。她不识字,也不会讲大道理,只是一路叮嘱:“走路靠边,别和同学打闹。”我点点头,说声“嗯”,便背着布做的书包上学去了。回头望时,只见她还站在那儿,身后是家里缓缓升起的炊烟,细得像一根线,风一吹就要断了似的。
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住高楼,坐电梯,厨房里只有抽油烟机嗡嗡作响,再也看不见那一缕从屋顶升起的炊烟。燃气灶一点就着,方便是方便了,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等待的期盼,少了柴火噼啪作响的节奏,少了烟火气里的亲情味道。
回到老家,老屋还在,可大多人家都不烧柴了。煤气罐立在墙角,电磁炉摆在案上,烟囱成了摆设,有的甚至被拆了。曾经黄昏时分满村袅袅的烟雾,如今只剩零星几户老人还在坚持。那景象,像一首快要唱完的老歌,余音未绝,却已渐行渐远。
可今天,在大姐家,我又看到了炊烟。
它依旧那样缓缓升起,不争不抢,不慌不忙。它穿过屋顶,融入蓝天,像一封寄往过去的信,又像一声来自岁月深处的呼唤。我站在院中,看着那缕白烟,忽然鼻子一酸。
这不是简单的做饭冒烟,这是生活的呼吸,是家的体温,是一个母亲、一个姐姐、一代人对“日子”最本真的守护。
饭终于上桌了。一大碗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一只烧鸡子色泽红亮,青菜豆腐清清爽爽,还有刚从地里摘的辣椒炒鸡蛋,香气扑鼻,烩鸡糕滑嫩鲜美……二十道菜,荤素搭配,勾人食欲。我们围坐一圈,举杯相碰,笑声不断。大姐坐在主位,不停给我们夹菜:“多吃点,都是自己种的养的,放心吃。”她脸上有笑,眼角有纹,手上有茧,却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酒过三巡,九妹提议拍照。大家站起来,背景是那口冒着余烟的柴火灶,头顶是湛蓝的天空。镜头定格的那一秒,烟囱还在冒烟,轻柔、执着,一如从前。
我知道,这缕炊烟终有一天也会消失。时代向前走,谁也不能拦。水泥吞没了泥土,机器替代了手工,效率取代了等待。但我们不能忘记——曾有一代人,用双手点燃柴火,用耐心熬煮一日三餐,用烟火维系亲情。
但我愿意记住它——记住它升起的样子,记住它带来的温度,记住它背后那个早早起床为我们烧火做饭的母亲,那个如今依然守着老屋、不愿进城的大姐。
炊烟或许会熄,但心中的那缕火苗,永远不会灭。
又见炊烟升起,那是故乡在呼吸,是亲人在等你回家。
作者简介:张永成,资深媒体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淮安市作家协会会员、淮安市散文学会副会长。擅长新闻调查。曾在人民日报、中国记者、新华日报、羊城晚报等省级以上报刊及网络平台发表专访、特写、散文、短小说、报告文学、电影剧本等各类文章、文学作品千余篇,有30多篇作品在国家和省级评选中获一、二等奖;先后编辑出版25万字的《啊,太阳神》报告文学集和30万字的《静水流深》散文集:曾被中国地市报群工研究会授予“党报优秀群工干部”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