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尉叔出门拽一根木棍追尉婶,我在后面追尉叔,拉力赛开始了。可能他们都训练有素,尉叔脚穿拖鞋,跑起来竟如奔马,有时还要纵跳一下,那头发便如烈马扬鬃。我可不行,念大学时,百米测验:我的成绩是28.33秒,险些体育不及格。跑着跑着我就岔了气,把气理顺,就丢了目标。苦苦在大街小巷寻到晚上十点,绝望而回,却见尉叔蒙头大睡,酣声如雷。尉婶在火车站票房待了一宿,早早回家,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低声地骂。尉叔起来,脸上无光,精神萎顿,以乖顺迎接老伴儿的冷脸,说酒真不是个好东西,以后得少喝。尉婶不吱声。到中午家庭气氛归于正常。只读了小学三年级的尉婶无端受屈,却不哭不闹,也不记恨,真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我以此教育我妻,她当即摔了一个茶杯。
过十余天,尉叔熬不住,自己炒了菜,喊我去喝酒,我说不行不行,酒精过敏。尉叔说白活了白活了,独饮两杯,自觉无趣,不了了之。过两三天,又熬不住,我还是坚辞不去,说妻子怕闻酒味。尉叔说那是那是,家庭中的喝酒权应该掌握在妻子手里,记住:你们小两口,你服从她。接着又说:服从个屁,母鸡打鸣天下大乱,看看历史,妈拉个巴子。我忍住笑赶紧离开,我不能和他对话,一对话则谈锋健,谈锋健则酒斯滥矣。他这个人就是不能独饮,但是为了尉婶,非让他独饮不可。连连扫兴,终于有一天尉叔大动肝火,说感到悲哀,怪我心中只有自己和媳妇偏没有老皇叔。说大敬小,必得好,你把老皇叔当酒鬼!这话言重了,我也知道火候已到,决意奉召。尉叔喜笑颜开。未曾喝酒先谈判,我说咱们都是读书人,除非文酒不喝,否则小姪失陪。尉叔当即封我为监酒官,并说酒令如军令,违者斩。我取出钢笔,在酒瓶中间画一横线,说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喝到此线为止。尉叔一看傻了眼,急急地争辩,商人似的讨价还价,努力把横线往下移。我知道我在酒桌上的地位,板着脸说文件上定了,不要多说,多说也没用。尉叔惋惜得直劲儿吸冷气。酒喝得很文明,我和尉叔谈天说地,谈古道今,才知他是个才子。上大学时,他就发表了不少小说和散文,又是体育健将、舞会王子,有不少姑娘向他暗送秋波。不幸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遣送农村,一去二十年。二十年书剑飘零,平反回城,人也老了。尉叔说贤姪喝酒,饮罢,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劲健而优美,令我如醉如痴,得见五十年代大学生之风采。歌罢,我把酒瓶挪到尉叔面前,尉叔眯起眼,仔细比较横线与酒平面之关系,然后点点头。我们一致认为酒喝得很成功,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开始吃饭。尉婶诚惶诚恐,她从来未曾想到家庭主公酒后会如此斯文,喜极而泣,痛说革命家史。
她说你尉叔回城这两年,三天一大宴,五天一小宴,两千多元安家费喝了个精光。光就光吧,可作死的一喝就醉,醉了就打人。我娘家在乡下,城里又没亲戚,我往哪儿跑?往火车站跑。采购员也没我去得勤,如今火车站的人没有不认识我的。再喝醉打人我就得离婚!尉叔的孩子们跟着喊:离!离!尉叔起紧做深刻检讨。
两三周之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在看书,忽听尉婶尖叫,跑过去一看,尉叔不知在哪里喝多了,手里拧着尉婶的头发往墙上撞。我怒火中烧,扑过去卡住尉叔的脖子,待他松了手,我当胸一拳,他一路后退,仰面摔在炕上,我一个虎跳把他骑上了,分开他的胳膊,死死压住,“别动!动我就掐死你!”我说。他不怕掐死,双臂一较劲,腹肌一收缩,一条腿蜷上来,一脚把我蹬到炕头上去。我简直疯了,脚蹬在墙上一个饿虎扑食,又把他压倒骑上。如是再三。他的反抗力明显不行了,在底下骂:“姪小子、小个子、小王八蛋,你行啊!”我不吱声,我的棉衣都湿透了,浑身发虚,迫切需要给养。我喊妻拿点吃的来,妻拿来的是元宵,喂我五六个,鼓励我坚持就是胜利。她看看尉叔,给他枕上一个枕头。尉叔说还是姪媳妇好,妻一听,使劲把枕头拽出来扔到被垛上去。几个元宵下肚,我的手又来了劲儿。尉叔接着骂,渐渐就不骂了,眼睛闭上了,泪水顺着眼角流淌。我有些慌神,松了手从他身上下来,他也不起来,说尉叔老了,不中用了。我一阵心酸,后悔刚才太不留情面。尉叔说累坏了吧?尿泡尿去,回来睡觉。我哪来的尿,都当汗出了。时钟正打午夜一点。
这晚我和尉叔睡,听他讲和尉婶的故事。
二十年前的尉婶是远近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人送绰号“百里挑”。意思是方圆百里的小伙儿,任其挑选。
邵俊峰:大连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学教学与研究。被评为大连市优秀教师、评师网“国内高校(非211类)中文类课程教学十大教授”之一。他在《孔子人性观新论》等论文中提出孔子人性观新观点,相关研究成果被《齐鲁学刊》等发表。

柏雁翎:笔名雁翎,大连市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朗诵联盟会员,国际朗联主播。爱好文学和朗诵,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诗歌散文等数十篇。以直面人生,关注底层,我手写我心为创作宗旨。2025年获得华鼎杯十佳朗读者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