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归途
资深老医生的关怀手记
关于尊严、放手与坚守
作者:杨敬信
今天,我想和朋友们聊一个有些沉重、却无法回避的话题。
医学,从来不是神启的完美律法,而是人类在血肉迷雾中的漫长跋涉。我们期盼药到病除的奇迹,却忘了疾病与生命本就相互缠绕,同生共死。
医院的白墙之内,悬挂着一幅看不见的普罗米修斯画像。这位盗火者予人光明,却要承受被鹰啄食内脏的永恒痛苦——这恰是医者命运的隐喻。我们捧起知识的火种,试图照亮病痛的黑暗,却不得不日日面对自身能力的边界。那些无法治愈的疾病,是横亘在科学彼岸的无涯黑暗,是生命自带的、不可解的密码。
当患者将治愈的期望锻造成利剑,刺向那些同样血肉之躯的医护,这不仅是理性的迷失,更是对生命本质的误读。医学,这门在不确定中寻求确定的科学,其本质是相伴而非征服。它更像是雾海中伴航的舟楫,虽不能平息所有风浪,却承诺不让你独自沉没。
药不是仙丹,它是无数“试错”中积累的微光。从柳树皮到阿司匹林,从放血术到靶向治疗,每一点医学进步都由无数失败铺就。指责医学的无能,恰如责怪烛火照不亮夜空——我们忘了,这光明本身已是穿越千年的奇迹。
真正的医疗,不仅是技术的施展,更是两个生命在疾病深渊边的相遇与相守。医者的伟大,不在于创造起死回生的神话,而在于明知结局不可逆转时,依然选择站在患者身边,用专业与温情,将纯粹的“治疗”升华为有尊严的“疗愈”。
在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前,医学是谦卑的学徒。理解这种局限,不是向疾病投降,而是以更智慧的姿态尊重生命本身的轨迹。当我们不再要求医护成为神祇,他们才能回归最本真的角色——那些在生命荒原上,与我们并肩行走、共渡难关的同行者。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这句话如同医者心中的一盏长明灯,照亮无数艰难时刻。然而在癌症晚期的治疗道路上,这盏灯常常在希望与绝望的狂风中摇曳不定。
我的十几位立诚高中同学已被肝癌夺去生命,如繁花凋零。此情此景,令我百感交集,心中满是无奈与悲伤。曾经接到一位肝癌患者家属的电话,急促的话语中满是绝望与期盼。这个普通家庭已被高昂的治疗费用掏空,而病人的情况却每况愈下。我沉默片刻,最终回复:“放弃治疗吧,真的治不好了。”随即而来的是一连串歹毒的咒骂。她没有说错——在这个动辄需要数十万甚至上百万治疗费的疾病面前,贫穷本身就是一纸判决书。
从医五十多年,我目睹了太多患癌之因与治疗之难。现代生活节奏加快,环境污染加重,食品安全问题,长期精神压力……这些因素都在推高癌症发病率。而一旦确诊,特别是进入晚期,患者和家属便踏上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治疗之难,首先难在癌症本身的复杂性。癌细胞不是外敌,而是体内的“叛徒”,它们伪装、变异、转移,让治疗变得异常困难。我微信上那位五十出头的农民大哥,被肝癌和胰腺癌双双盯上,肚子胀得老高,腹水作祟,每晚疼痛难眠,连最强效的止疼药都无济于事。现代医学走到这里,已经无路可走。
效果之差,是晚期癌症治疗的另一个残酷现实。很多人会拿个例说事,但医学讲究的是普遍性,十个人九个治好,才有普遍性。癌症的一例个案不代表什么?我们相信奇迹,但保持理性会更好。在富平,那位七十多岁的肺癌转骨癌老人对我说:“终于有大夫说实话了。能少受点罪就好,我什么时候可以死?疼的我不想活了。”听着这样的话,我内心第一次在摸脉中向老天祈祷:让他快点走吧,这样会少受点罪。
费用之巨,更是压在普通家庭身上的大山。靶向药一个月的费用可能比一个工人的年薪还高;一次免疫治疗的费用足够一个大学生完成四年学业;而如果需要进行骨髓移植,费用足以在小城市买一套房子。我见过太多家庭在“治还是不治”之间挣扎,在“人财两空”的恐惧中煎熬。
平民之难,难在资源的匮乏。那位农民大哥的家人曾经问我:“医生,有没有便宜点的止疼药?吗啡太贵了,我们实在负担不起了。”这样的话,像一把刀子插在心上。当最基本的疼痛缓解都成为经济负担时,我们不得不反思现有的医疗救助体系。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过度医疗的陷阱。一位肝癌患者的经历让我至今难忘:本来已经进入稳定期,家属听人说这个好那个灵,甲鱼汤天天不断,蛋白粉加倍吃,再加上一些来路不明的“抗瘤草药”,不出三个月,肝功能急剧恶化,转氨酶飙升,黄疸也出来了。穷人家病不起,更“补”不起。
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希望政府和社会组织能够有所作为。政府需要进一步完善大病医疗保障体系,将更多抗癌药物纳入医保目录,建立分级诊疗制度,让晚期癌症患者能够在家门口获得基本的疼痛控制和症状缓解。同时,应该支持姑息治疗和安宁疗护的发展,让患者在生命最后阶段能够保持尊严。
社会组织可以在心理支持、经济援助、社会关怀方面发挥重要作用。设立癌症患者救助基金,为经济困难的家庭提供基本的生活和医疗补助;组织志愿者为患者提供陪伴和心理疏导;开展死亡教育,帮助公众更理性地看待生命终点。
古人的智慧或许能给我们启示。医圣张仲景认为,人所有的病痛,不外乎三条路来的:外邪侵袭、气血郁堵、生活不知节制。如果我们能从源头上加强预防,在过程中合理治疗,在终点时保持尊严,或许能让癌症防治之路走得更加从容。
当医生这么多年,我渐渐明白:医学不总是关乎治愈,更多时候是关于安慰;不总是要战胜疾病,而是要缓解痛苦。在病人最后的时刻,减轻他们的痛苦,安抚家属的悲伤,这也是医生的重要使命。
慈悲不是不顾一切地延长生命,而是在每个阶段都给人体面和关怀。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时候还不放弃努力,是在黑暗里点一盏小灯,是陪着别人走完最难的路。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我希望怎么度过最后的日子?我不要各种机器维持生命,不要无效的抢救,不要家人哭天喊地。我就希望爱我的人能陪在我身边,说说话,回忆回忆过去,平静地告别。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了多久,而在于如何活过。如果已经认真地活过,那么死亡来临时,也能坦然接受。
致敬所有在医疗岗位上坚持的同行们,你们辛苦了。也感谢所有在病痛中依然给予他人理解和关爱的患者和家属们。正是因为你们,这个世界在苦难中依然保有温暖,在绝望中依然存有希望。
“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句话,我越走越深,才越懂得它的重量。我们不是神,只是穿上了白大褂的普通人。会无力,会心痛,也会在深夜默默删除一条恶言,然后继续第二天出门看诊。
医学有其边界,生命有其归期。在癌症晚期的治疗道路上,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心态和批判性思维,既不盲目崇拜,也不全盘否定。
我们能做的,是陪着走过最难的路,是倾听那些未说出口的害怕,是在混沌中点亮一盏小灯——不必多耀眼,只要足够暖。
愿每一个生命都被温柔以待,愿每一次告别都不只剩疼痛。也愿你,不管是在路的哪一端,都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放手与坚守。
生命无常,偶然性因素很多,现代医学无能为力的时候很多。但在这些至暗时刻,人性的光辉犹如烛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路。
这烛光,是对生命的敬畏,对痛苦的共情,对尊严的坚守。它不需要创造奇迹,只需要在黑暗中,静静地、持续地燃烧——正如医学的本质,不在于征服死亡,而在于守护生命最后的尊严。